何锐先生一再来电,嘱我为《山花》的“前沿学人”专栏写文章。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有搞清楚学术上何为“前沿”何为“后方”?回顾自己近年来的工作,也是有显有隐,显者多半是参与了有些热闹的集体性话题的讨论,如“重写文学史”和人文精神寻思,隐者多为个人性的研究心得,如关于民间、战争文化、无名等学术话题的阐释,但无论显隐,该说的早已是写成了文章发表,再多说就没意思了。所以一直拖着没有交卷。今年五月我去宜昌游三峡,幸遇何锐先生,又提起稿约的事,当着他的面无法再推迟,就随便想了一个题目,来谈谈自己对90年代文化思潮的一些想法。 本来,要谈谈90年代文化思潮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自己是过来人,多少能对这个时代的学术作点见证。可是待到动手写的时候,一打开电脑,脑子里呈现的图案就像面对的屏幕一样,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这倒不是说90年代的文化领域就是漆黑一片,如果要用颜色来定它的调,勉强可以算作灰暗的,没有80年代那样充满亮色。一片灰扑扑的天地里,自然也有各路幽灵在游走,不过是面目不清,行迹暧昧,决不像《共产党宣言》里的“一个幽灵”似的富有战斗性,因此要像清理阶级队伍那样将90年代文化思潮清理一遍,实在是不容易做到的事。听说现在有人已经在做90年代学案了,也听人说起过某某城的“X 大思潮”云云,大有风起云涌之势。也许到了世纪末真会有一点热闹也说不定,不过现在来说90年代,也就是指1990年到1998年的事情,我眼前还是灰扑扑的一片。 想说的已经都说了,上面这段话似乎可以概括我的想法。若不知趣地还要饶舌,那就只能对那点灰色作个解释,虽然这也有点煞风景。在80年代,文化领域硝烟弥漫,却充满亮色:是与非、正与邪、改革与保守、开放和传统、思想解放与极左僵尸、广场与庙堂……城头经常变换大王旗,但变来变去,无非是此伏彼起,二元对立。知识分子的精神资源中,五四的启蒙传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整个80年代是一个知识分子话语酝酿、形成和腾跃的过程,它努力实现的是将自己从庙堂意识形态话语中置换出来,或能以自己的话语力量对社会进步承担一份责任。当时也有过一些混战,多元这个词有时也能成为二元对立的双方临时妥协的一个藉口,有人喜欢把这样的色调称作为杂色,杂则杂矣,但也不是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并列着各种颜色,彼此间不混淆,而且仍然充满了亮色。到了90年代,文化领域丧失的正是这种亮色,仿佛是在各种杂色上涂了糊糊的一片,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暗淡浑浊,这状况很让人想起历史上鲁迅觉得目瞪口呆的20年代末,连气壮如牛的革命才子蒋光赤也改名作无光无彩的蒋光慈了。 现在反省起来,恐怕即使没有这糊糊的一片,各色颜色的变质也是迟早的事,颜色是由各种化学原料制作的,不会永久地鲜亮无比,文化思想的色调也可以作如是观,不会有永远鲜亮的思想,何况当时构成文化思想的原料来源推究起来也是挺可疑的。记得当时有一本小杂志叫《新启蒙》,是讲继承五四传统的,我极其珍视它对我这样的年轻人的思想成熟所起的作用,至今还恋旧似的珍藏了这五本小书,但时间一跨入90年代,海外突然有人唱起了指责五四激进主义的调调,国内也立刻回响起来,竟成一时之风气,这《新启蒙》在这股风气下变得无声无臭,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安息了,90年代的大学生们大概不会再有人知道这本书。这究竟是中国真的不需要新的启蒙了,还是一时的风气,尤其是海外学界的某些风气成了我们的精神导向和思想资料?我重提这件小事,并不是为启蒙在中国的命运感到有什么惋惜,只是由此想说明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的可疑,这就决定了80年代的许多像是在领导潮流的文化思想自身来源的可疑。知识分子缺乏自己的精神传统无法安身立命,也无以言说,实在要说只能是跟在别人后面胡说。那么,其亮色转而暗淡,似乎是一种宿命了。 所以现在说90年代文化领域的“灰”,也没有什么贬意。灰属于一种低调的颜色,低沉而不清朗,但惟其低沉才能清醒反省,不会自以为是地像80年代那样,从国外翻译过来的一二个新名词获得灵感,立马发动一场场名词革命。还有,惟其不清朗,才失去了80年代那种两军对阵式的壁垒,正反双方都失去了斗鸡似的目标,或者是因为这种低调由各方的思想阵营分享了,虽有目标存在也不必引以为对手,各种思想面对新的社会转型而忙于调整自己的阵脚,顾不过来乌眼鸡似的你斗我我斗你。现在想起来这种低调文化也与主流意识形态主动放弃其传统的思想斗争方式有关,80年代改革开放政策得到了知识分子启蒙话语的有力支持,尽管也发生过一些龃龉,但知识分子话语仍然是改革开放国策的主要表述形式,90年代这种结盟散伙之后,主流话语出现了空白地带,“不搞争论”的务实的思想政策,不仅淡化了80年代二元对立的文化思想结构,也淡化了各种思想立场的鲜明性。90年代尽管也有些极左言论想搅浑一缸水,但终究是失去了权力的倚仗,成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所以,谈90年代的思想文化,不能忽略“不搞争论”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作用,不争论才能藏拙补短,才能养精蓄锐保持元气,才能在新的社会转型中调整好自己,这虽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应时策略,也给一个时代的思想发展定下了基调,地上万物竞争转向了地下的寻找能源,庙堂广场争执不休的问题转入民间接受考验,知识分子在自我诘难中慢慢地探索自己的话语,梳理自己的传统。这也可以说是表面灰扑扑的90年代文化的生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