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朱立元先生的《当代文学、美学研究中对“本体论”的误释》(以下简称《误释》)一文〔1〕。朱先生注意到当前在哲学, 美学和文艺评论文章中对“本体论”一词的运用存有不妥当的情况,提出要加以“梳理”,以“厘清其准确意义”。这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很有必要。然而,对朱先生在文章中的具体论述,我却有许多不同的意见和看法。直率地说,我基本上不能同意该文章的主要论点。 朱立元的文章涉及的范围很广,包括从古希腊哲学到17、18世纪的理性主义哲学,再到当代存在主义哲学,还捎带提到近、现代中国哲学,要把这些问题分别说透,恐怕不是一、两篇文章所能完成的。我在此仅围绕《误释》一文所涉及到的哲学史上的情况,提供一些材料,同时对这些材料的含义作一些针对性的说明,也以此与朱先生商榷。 一 朱立元的文章认为“本体论的含义不是本源、本质”,而产生这种“误解”的原因是“误释”。他经过一番词源学的讨论,断定ontology应译为“存在论”,而不应译为“本体论”,由于“‘本’、‘体’二词均有根本、根据、本原、本性、等意,二词合用于一‘论’,给人的印象便是探究宇宙、世界、天人之本质、本原、根据、第一原因的学说。这就离开了ontology(存在论)的本意。”〔2〕 这种所谓的“本意”是否存在?是谁的“本意”?在《误释》一文中,我们看到了对本体论历史的几个描述。第一个描述是认为,柏拉图的《巴曼尼德斯篇》为本体论奠定了基础。〔3〕 亚里士多德把本体论建设成为一门学科。〔4〕“以后, 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神学本体论(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至笛卡尔的二元本体论,再到黑格尔的《逻辑学》关于理念本体论推演,都是亚里士多德本体论思想的发展与完善。”〔5〕 第二,“自笛卡尔开启近代哲学的新路子后,……本体论研究的地位在降低。”〔6〕 但与此矛盾的是, 在笛卡尔生活的时代, 本体论(ontology)这个词才开始出现,并在笛卡尔以后的沃尔弗那里明确了这个学科的研究对象、内容和范围。〔7〕 第三,海德格尔“标志着本体论的现代复兴”,“本体论在形而上学中的地位重新大为提高”。〔8〕 这三点描述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问题。我拟分三个部分来对之分别加以考察。在这一部分,我们先考察他的第一点描述,而把重点放在本质与本源上。 这里所说的“本体论”(ontology)这个术语,在古希腊时期并不存在。在当时,“哲学”(philosophy)的含义是追求智慧(词根意思是“爱智”),这是一切知识的总汇,“哲学”与“科学”的含义还没有明确区分开来(“科学”一词也有类似的意思)。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出现了“第一哲学”一词,用以表示对存在本身的研究,以区别于其它的知识。“本体论”一词在17世纪被创造出来,特别是在18世纪得到普及以后,西方学者已普遍使用这个术语来叙述古希腊哲学,认为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里就产生了“本体论”。他们所说的“本体论”,主要是指“第一哲学”而言。把历史上众多的“本体论”或“第一哲学”看成一个不断发展与完善,并在黑格尔那里实现了“典型”的表现的过程,是一个典型的黑格尔主义的命题。对此我们首先应弄清的问题是:《误释》一文是说中国人“误译”、“误释”、“误导”了,还是说西方人“误用”了?既然作者认为亚里士多德“不纯粹使用逻辑构造的方法”〔9〕,把“世界、 宇宙的终极根源是土或水或火这样一类物质实体”也看作一种“本体之学”〔10〕,因此“实质上把本体论的范围无限扩大了,把本体论的形成时间也大大提前了,”〔11〕是不是亚里士多德因为他的观点与沃尔弗或黑格尔不同而有什么错?或者近现代西方人说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学”是“本体论”时,没有严格执行沃尔弗的定义而有什么错?《误释》一文避开这些问题,只是说中国人在使用“本体论”一词时的“误解”。实际上,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如果西方人在使用“本体论”这个词时,也不象《误释》一文所要求的那么“纯”,那么,“误解”就不是中国学者由于“误译”造成的。而如果指责西方学者对这个词的普遍“误解”,那只能说明,《误释》一文所要做的,实质上已不是词的意义辨析工作,而是试图维护一种哲学立场——沃尔弗——黑格尔的立场而已。 在下一节,我们将叙述“本体论”一词形成的早期历史。那段历史发生在17世纪的德国。但本体论还有一个“史前史”,即今天西方人在叙述本体论一词产生之前的哲学时,也用本体论一词。一般说来,他们会提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思想。在他们之前,并不是没有对“本体”、对“存在”的最终根源、“存在”之所以存在的原因的探索。一般不将这些探索说成是“本体论”,只是由于在他们之前,“本体”或“存在”的思想在形式上不成其为体系,在性质上尚未达到对存在本身的反思。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提到,“哲学是从泰勒斯开始的,他说万物由水构成。”〔12〕。在他以后,出现了阿那克西曼德的“无限”(apeiron), 阿那克西米尼的“气”等等。这种起源说的意义并不在于是否用经验方法。而在对于“变化”寻求解释。他们要问的是“超越时间变化的万物始基是什么?万物始基如何变成特殊事物,万物始基如何变成特殊事物,特殊事物又如何变成万物始基?”〔13〕这种对于“始基”的追求被一般哲学史家认定为哲学产生的证据。哲学史家们根据后起的哲学观点,认定这种以有形的事物作为“始基”的方法是一种“经验的方法”,必定会遇到理论上的困难,认为只有阿那克希曼德的“无限”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概念。〔14〕古希腊早期的对“始基”的追求在恩培多克勒所代表的四元素说那里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而赫拉克利特对流变的强调,毕达哥拉斯以“数”为本,从而注入对世界的美学和目的论的思考,以及留基伯的“原子论”和巴门尼德的“存在”论,都为以后思想的变化提供了基础。能不能将这些思想称之为“本体论”,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门德尔班说巴门尼德关于思想与存在统一的命题“其本体论的观点看起来是非常抽象”。〔15〕另外许多哲学史著作都使用在古希腊时期,本体论压倒认识论这一类的措辞。这都表明,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并非绝对不可用“本体论”一语来描述。前苏格拉底学派的哲学,在智者学派的诘难下,发生了一个质的变化。海德格尔曾研究这段思想,提出,从柏拉图开始,哲学化(to philosophize )变成哲学(philosophy),逻各斯变成逻辑。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哲学解释世界,对世界的本质和本源作出说明的任务改变了。而这任务,正是他们的那个被后世称为“本体论”的形而上学或第一哲学来完成的。 柏拉图把巴门尼德关于世界是静止的命题与赫拉克利特的世界在变化的命题综合起来,提出静止的理式(Idea)与流变的现象两个世界的思想。理式(Idea)是形式(Form),是我们所能见到的现象界事物的本质和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