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中国文学史学,正式诞生于19世纪至20世纪之交〔1〕。这并不意味着此前不存在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实际上, 古代有关文学创作“源流正变”的探讨中,即已包含丰富的文学史观,古人在对“文章流别”和“文体流变”作阐释时,亦常勾勒出文学运动的轨迹,这些都是今天治文学史的学者们所不会忽略的。但是,“文学史”名称的出现,连同其专业学科的设置和专门性著述的问世,则要迟至上个世纪之交。从那时起,直到眼下来临的又一个世纪之交,中国文学史学经历了整整一百年的演进过程,有其巨大的成绩和长足的进步,也有发展中的曲折、失误以至偏颇与短弱。回溯其演进的历程,总结经验教训,对于推动这门学科在下个世纪里更加健康地成长,无疑是有好处的。 一 进入系统回顾之前,我想先就作为独立学科的中国文学史学的成立条件略加讨论,它不仅关系到学科的产生,同时也涉及其后来的进展和所由确定的体性、形态。 文学史的研究为什么会在上个世纪之交开始形成为一门单独的学科呢?最简单的回答是归因于外来,因为国外不但早已设立“文学史”科目,在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还率先出版几种中国文学史的著述,且已传入我国〔2〕, 国人仿其体例赓作(如林传甲编《中国文学史》即声称仿日本笹川种郎书意),便有了我们自己的文学史学。这个说法自然是符合实情的,但终嫌表面化。深入一步观察,文学史研究由前学科状态发展为独立学科,或者说由潜学科转化为显学科,自有其内在的动因和酝酿、转变的过程值得探索,而其演化的途径又可从文学史观、史料和史纂三个层面上来加以剖析。 首先是文学与历史观念的变革。大家知道,中国古代并没有相当于我们今天的文学观念,古人所谓的“文”或“文学”,最初泛指文化学术,后来逐渐演变出文章、文体的涵义,但仍不等同于今天的文学创作。在古人心目中,经、史、子书以外,凡收入集部的都称作“文”,其中固然有诗、词、歌、赋及一部分文艺性散文、骈文,但亦包含大量章奏、策论、书启、考辨等应用性文字,不纯然是美文学。另一方面,那些用白话口语写成的小说、戏曲、讲唱文学等,则因其俗而不雅,一般又不进入文集。因此,旧时的“文”和“文章”,无论在内涵或外延上都与今人所讲的文学作品有所区别,于是“文章流别”、“文体流变”之类概括,也就难以充分体现我们对文学史的要求。明清以来,俗文学的蓬勃发展逐渐改变着一部分文人学士的心态,开始出现将其与雅文章相提并论的动向,而由于习惯势力的阻挠,终未能实现新的整合。只是进入19世纪晚期,在西方文学样式得到引进和广泛流布的条件下,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才有可能取代旧有的杂文学乃至泛文学的范畴,并以之为依据来重新审视我们的文学传统。作为独立学科的中国文学史学诞生于此际,这应该是基本的缘由。 再从历史观念来看,它在近代的变革也很显然。古代中国社会长时期稳定不变的宗法式农业经济结构,产生出“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的历史观,更加以历代封建王朝治乱盛衰交替的周期性演化,遂使这一形而上学的命题采取了周而复始的循环论模式,这一切都反映在以“源流正变”论文、伸正而诎变的文学复古思想之中,它构成了传统文学史学的主导观念。按照这个观念,文学上的新变是致衰之由,返古才是振兴之道,于是整个文学史的运行便被描述成一系列周而复始的下降和倒退的趋动,看不到或很少看到文学创新的积极意义。这样一种态度自然不利于文学史学的建构。19世纪中叶,龚自珍、魏源等倡“文主逆变”之说,揭开向伸正诎变的文学史观挑战的序幕。待到进化论思想传入,“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传统信条连同其循环论的表现形态,便被彻底打破,文学进化代替了文学复古,人们的历史意识得到发扬,探究文学进化的轨迹成了文学史家关注的焦点。这对于文学史学科的建立,也是重要的撑柱。 其次要说到文学史料的积累与拓展。中国文学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史料积累是一个长期、渐进的过程,自不待言。而明清两代在倾心古范的风气笼罩之下,人们对传统诗文作了许多大规模的结集和精心考订工作,亦属有目共睹。这些都为文学史的研究提供了前提。但特别要强调的,是小说、戏曲、讲唱之类俗文学样式进入文学史料学的视野,对构建文学史学科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俗文学,有别于一般的民间文学,通常指流传于市井间、以市民大众为主要娱乐对象的文学样式。它在唐宋之交已然兴起,而由于士夫文人的轻忽,不被看作文学史料加以保存,仅留其一鳞半爪于社会文化娱乐生活的记载中。明清时期,随着城市商品经济和市民阶层的壮大,俗文学更形发达,开始引起一部分文士的重视,对有关资料作有意识的搜采、编订。晚清社会因政治改革的需要和翻译文学的影响,造成俗文学地位的高扬,以致不少文人雅士都来从事这一样式的写作和评论。至世纪之交敦煌文献的发现,大批久已湮没的唐五代俗文学作品展示在人们眼前,遂使这一文学传统的源流因革昭然若揭。俗文学之进入文学研究者的视野,不仅大大拓展了文学史料学的领域,也促成了人们文学观和文学史观的变革。既然这些新兴的文学样式有着丝毫不低于传统诗文的艺术价值,那末打破固有的文章体制,从学理上予以新的整合,以建立新型的文学观,就很有必要了。与此同时,俗文学在唐宋以后节节向上的势头,恰与正宗诗文在这段时期的相对停滞成一鲜明对照,这也有力地破除了文学复古论者以正变定盛衰的传统格套,而给予进化论史学观以明确的支持。由此可见,史料的拓展与观念的更新是相辅相成的,它们共同构成文学史学由传统向现代转化的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