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感的生命形态

作 者:
徐岱 

作者简介:
徐岱 浙江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8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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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概从人类拥有审美的自觉以来,很少有人否认过审美对象的丰富性。但对于究竟能否给这种丰富性一个统一的规定,理论家们的意见迄今仍不一致。概括地来讲,主要也就是否定与肯定两种态度。美国学者托马斯·门罗持一种否定看法。他认为:“美是什么的简短正确的回答也许是,‘美’是很多不同的事物,但还没有很好地了解,就用‘美’这个名称用在它们身上了。〔1〕这样的意见在英国学者埃德加·卡里特看来,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他曾写道:“被归之为所有美的事物的美,完全不是一个多义的名称,而是一种同一性,它能够在美的所有实例中,被作为不同于例如道德这另一种同一性的因素而辨认出来。”针对有些艺术家常常以“绘画的美不同于诗的美,伦勃朗的美不同于提香的美”为理由,强调审美的个性化的现象他提出:“在可以发现美的任何一个自然现象中,在舞蹈、大海、悲剧、日落和音乐中,美都明白无误地是美。”〔2〕

      不能将这种对立看成是人文学者之间的一种“文人相轻”,而是哲学思辩中两种不同立场的反映。门罗的美学思想有一种暖昧性:即当他将审美活动的终极因归之于审美主体的需求时,他显示了一种主观论立场,但上述关于美的定义的见解显然又具有一种客观论的色彩。也就是说,:他将美作为现象的存在看作是物的属性,因而,物的多样化决定了美的多样化。问题是“美”其实只是一种情感活动。如果我们站在主体论的立场,就会看到,无论客观对象有何不同,最终形成这种审美情感的心理机制是一样的:即生命主体从自我体验出发,随自身生命力的激发而进入的一种自由境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卡里特的观点表示赞同。事实确是这样:“从幼鹿的奔跑、波涛的翻腾或儿童的舞蹈中,人们可以获得同样的对无休止的生命、轻盈和运动的感觉。”〔3〕美就存在于主体对生命的这种生命感之中,它不属于对象,而是属于被对象唤起的主体,因而也就是人借助于客体的激发而形成的一种客观化了的:“自我欣赏”。所以,对于人类丰富多样的具体的审美实践活动,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统一的把握:“美”就是“美感”——一种以主体生命力的激发为标志的使主体因此而体验到一种身心一体的愉悦的生命的自由境界。

      但是,对于主体生命力的高涨我们不能作简单化的理解。比如所谓“病态美”。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其《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曾引用过俄国诗人茹科夫斯基的这么几句诗:“可爱的是鲜艳的容颜,青春时期的标志;但是苍白的面色、忧郁的征状,却更为可爱。”这幅肖像的一个代表,是《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小说里是这样描写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窃,病如西子胜三分。”细细体会起来我们恐怕得承认,这儿仍然有一种美感体验,但原因并不是由于病态而美,而是林黛玉身上的这种病弱突出了一种“柔”性。而“柔”不仅是生命的一种形态,具有生命的含义;而且也拥有一种内在的力度。老子所谓“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见《道德经》第78章),便是对这种柔中之力的深刻把握。所以,所谓“病态美”,准确地说其实是通过病态形式而体现出来的一种生命感的表现。这是生命存在的一种特殊形式。人类生命的丰富性也就表现在这里,生命的存在并不都是喧哗与骚动,不都表现为刚猛与雄壮;也有沉静与平和的一面,而这一面则以柔绵的形式表现出来。在林黛玉身上所具有的,便属于这样一种生力。它既通过女性的病弱之态而形式化地表现出来(病体无非“强化”了这种“柔态”),也通过生命主体内在的那种生命渴望,同这种病弱之身的抗争而得到体现。凡此种种都体现了生命的一种存在。这也就是林黛玉这样的形象仍能使审美主体激发起一种美感的原因:在这里,存在一种以否定的形式作出的对生命的肯定。

      当然,在审美活动中,更能体现这种“否定——肯定”之美;是所谓“废墟美”。这种美在一个多世纪前据说曾风靡欧洲大陆。在海德堡附近,建筑设计师们曾经建造起一座废墟般的叫做“罗马水堡”的公园。在里面,显示着时间流程的“古老”的水渠倒塌着,失控的水流的瀑布仿佛是向人类示威似地,越过残垣破壁,无序地涌向四面八方。杂草丛生,朽木四地,一切都同人们通常的审美习惯大相径庭,用美国学者卡·海雷斯的话说:“设计这些公园的目的,是为了使人想起人的缺陷,想起人在时间面前的软弱无能,〔4〕但也正如他所指出的,这些看上去似乎是对人的生命力的否定,是对人类尊严的嘲弄的景观,之所以能在欧洲一度流行开来,仍是因为“人对此不但不感到压抑,反而感到高兴。”概言之,也就是仍能产生一种美感。

      分析起来,这乃是因为,人的生命力量的表现不仅在于能征服挑战,同样也在于能承受挑战;不仅可以通过肯定的形式得到正面的展示,同样也能以否定的形式负面地被确证。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类正是在能够坦然地正视自己的失败,承受自己的命运,担当起自己的职责这一点,才真正体现出人类那作为万物之主的独一无二的力量。而人类之所以能作出这样一种姿态,只是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已别无选择:存在就是永无止境地迎接挑战,生命作为对死亡的否定,它本身永远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它只是在不断地同各种否定力量的对抗中,才真正地证明着自身的存在。就象黑格尔所说:“凡是始终都只是肯定的东西,就会始终都没有生命。生命是向否定以及否定的痛苦前进的。”〔5〕生命放弃这种抗争之日,也就是它不再存在之时。

      不言而喻,人类生命同各种否定力量的最高抗争形式,是以(肉体的)不存在来换取(精神的)存在,这当然并不是说,作为精神主体的人类生命,最终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归来领受上帝的祝福,而是指人类即使在生命的毁灭之前,仍可以一种不屈的形象来展示“人可以被从肉体上消灭,不能被从精神上摧毁”这一伦理原则,从而为自身赢得一种体面的,不失尊严的退场,就象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中的那位叫“桑提亚哥”的古巴老头儿。对于一个一生以打鱼为生的老渔夫,整整有八十四天空船而归不仅难以应付生活,而且很丢面子。人生的路似乎已走到了头,曾跟着他一起出海的一位少年,被迫之下也只能离去。但桑提亚哥在第八十五天仍然独自出海。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鱼终于上钩了,而且是一条大得出奇的鱼,老渔夫只能在水里拖着它返航,但事情很快又起了变化。围上来的鲨鱼将这条鱼当作了最好的晚餐。老头虽拼尽全力,最后还是拖着一具巨大的死鱼骨架回到岸边。作为渔夫的桑提亚哥无疑仍是一个失败者,因为他还是没能带回一条那怕很小的活鱼。但作为一个“人”,这位古巴老渔夫却是一个真正的胜利者,因为他没有向命运屈服,他的这种精神使离去的少年重又回到他的船上,这意味着他们仍将继续出海,去为生存而拼搏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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