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感物说”与文学地理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寇鹏程,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重庆 400715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中国的“感物说”强调“心物感应”,由此建立了文学和外在地理环境的亲密关系,这与文学地理学有天然的联系。但是早期“感物说”所感的主要是外在世界的政教风化,“感”的是一种“国家地理”。魏晋以来,“感物说”所感的重心则变成了“自然地理”,自然美得到了大发现,这是审美自觉的一个重要表现。近代以来,“感物说”的精神气候内涵大为增强,“人文地理”特色突出,“感物说”进入了现代阶段。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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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0)01-0159-07

      “感物说”是中国最古老,也是影响最大的文学理论之一。中国的“感物说”强调外物对人的刺激,人对外物的感应,这样就在心物感应中形成了天地人一体的亲密关系,导致文学与外在地理环境、地理空间之间一开始便有着紧密的联系。而中国当前正兴起了一股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热潮,文学地理学关心的核心问题正是文学与地理空间、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感物说”正与此契合。但是,只要我们稍微深入地研究一下“感物说”,就会发现“感物说”所感的这个“物”并不是如我们一般想象的那样就是外在地理世界的自然山水、风物、气候、季节、环境的变化等,探究“感物说”所感为何物,正是“感物说”与文学地理学关系中的重要问题。

      我们发现“感物说”所感的这个“物”,它的重心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在魏晋以前的文学理论中,“感物说”强调“感”于一时一地的政治风化,它是感于“一国之风”“一地之风”的“感国”,“感物说”这时候呈现出来的地理世界是一个“国家地理”的形象。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就曾经指出:“纯粹之模山范水,流连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见。”①这也说明,魏晋以前文学感应的不是自然地理的空间与环境,而是有着浓重教化味道的“政治地理”。魏晋以后,自然山水本身才作为一个感应对象进入诗人的审美世界,这一解放导致了人们对外在地理世界的审美大发现,文学更多地摆脱了政治教化的牵制,促进了“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这是“自然地理”阶段。这之后人们开始更多地注意到地理环境对于作家人格品性的影响,注意到所在地理位置的文化意蕴、历史启迪等对于创作的影响,这时候“感物”强调的重心从自然气候转移到了“精神气候”的探讨上面,文学地理学也由此进入到一个“文化地理学”“人文地理学”的新阶段。

      一、“感物说”的“国家地理学”内涵

      中国早期的“感物说”表面上是感“物”,但实质上“感”的不是一个单纯的“物”,不是纯粹的地理环境,它的重点是感于当时当地社会政治的教化风气,实质上是“感国”,这时候“感物”的“物”不是自然地理,而是“国家地理”,政教化的地理。《礼记·乐记》提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②这可以说是“感物说”最重要的理论来源,所以《礼记》中这个“感于物而动”的“物”是什么对于我们来说就特别重要。现在人们为了证明“感物说”往往也就引用到“感于物而动”就结束了,认为这就足以证明有“感物说”存在了。至于“感”的这个“物”是自然地理环境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人们却不再继续深入探讨。

      其实《乐记》随后这一段才是本篇的真正主旨:“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③这也就是说人有“哀心”“乐心”“喜心”“怒心”“敬心”“爱心”这“六心”,有这些心也就会有相应的“音乐之声”。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六心”皆“非性也”,这六者都不是人的本性,都不是人天生就有的,它们都是受外物刺激“感于物而后动”才产生的。那么用什么来“感”人,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心”,因此那个“感”人的东西就特别重要了。《乐记》由此提出“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不能任其自然地由外物刺激来“感”人,而是要用“礼、乐、行、政”所由出的“治道”来“感”人,这样“治道”与由“治道”而出的“民心”也才是“同”的,所谓“同民心而出治道”就是这个意思。因此《乐记》的“感物”实际上特别强调用“治道”来“感”人,这个“物”更多的是“治道”。在这样“国家地理”的政治性之上来理解下面的话也就容易了:“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④人们关注“音”的是它所有由来的是“治世”“乱世”还是“亡国”,从听出来的“音”返回去,人们在乎的还是它“感”的那个世界的“政”是“治”还是“乱”。这里“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的“是故”是特别重要的词组,它强调了感物说的因果关系,“感”于“治世”而发的“音”就是“安以乐”,“感”于“乱世”而发的“音”就是“怨以怒”,这也再次强调了“慎所以感之者”的重要性,强调“感”的是与声音之道相通的“政”,强调的是“感”于一国一地的政教风化而不是自然地理环境与气候,等等。

      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面的“风”实际上就是以“国”为分类标准的,不是按照审美风格、内容或者艺术形式等分类,也不是按照自然地理空间分类。《诗经》中有《周南》《召南》《邶风》《鄘风》《桧风》《曹风》《豳风》等。我们应该注意《诗经》第一个“国风”是《周南》,《周南》是文武周公建国的国家;而“国风”的最后一部是《豳风》,“豳国”恰好又是文武周公的采邑。始于“周国”,终于“周国”,这形成了一个政治的完整链条,这种篇目的安排是有政治性的,是“政治地理”的隐喻。而《毛诗序》里对“风”的解释也完全是政教化的,认为“风”就是“‘讽’也,‘教’也”,强调“风”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所以叫“风”。而“变风”“变雅”之所以作也是由于“王道衰,礼仪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的缘故。《毛诗序》里提到的“吟咏情性”并不是一般的因景生情,而是因为“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行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⑤,所以这里的“风”“情”主要是感政治性的产物,主要是感时伤国之情。对“风”的政治性解读到了《文心雕龙》才逐渐弱化,《文心雕龙》的《风骨》将“风”和感物的“情”明确联系在一起,指出“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⑥。刘勰将“风”作为“化感”的本源,认为它的实质是“情”,这才把个人的感物之情和“风”紧密联系在一起,弱化了“国风”的政治感物性质,“风情”也才成为一个自觉的理念,这才有了“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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