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史著编写的百年回望

作 者:
黄霖 

作者简介:
黄霖,复旦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五四”后形成的“文学批评”观念,是在中国本土固有的“批评”文学的实践基础上,消化了西方某些新意识后形成的。它自有中国的特色,不能简单地认为是“舶来品”。1922年,在打倒“旧文学”的声浪中,范祎的《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成为第一篇顶风写成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作。百年来,中国文学批评史著的主要形态,有名之曰“批评史”、“思想史”(“思潮史”)、“理论史”三类。中国的“批评”本身就包含着狭义的批评与有理论的“广义批评”;思想史是结合社会文化思想与创作实践来编写的批评史著;近30多年来流行的是“理论史”,但真正要写好中国化的文学“理论”史,还要作认真的探索。今天有必要从传统文学批评中梳理、总结好真正中国的“理论”问题,以使之更好地有用于当世。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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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1922年范祎发表第一篇有关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论文至今,正好是一百年。百年来,有关梳理与总结以往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历史的论著已有不少,本文就批评史编撰的一些问题谈一些想法,以就教于方家。

       一 中国“文学批评”的由来

       中国古代有关文学批评的文字早已有之,从孔、孟等儒家经典到子书笔记、史家散论、文集中的序跋、书信,以及各体文学的评点与话体之作,另有少量的专著、专论等,多种多样。但是,在“五四”之前,没有被学界普遍认同的、可以统括各种批评文字的“文学批评”一词,当然也没有中国文学批评方面的史著。古代有关文学批评的最有总括意义的用词一般认为就是“诗文评”了,但它就批评对象的文体而言,没有包容小说戏曲的评论文字,就文学批评的样式而言,也忽视了体量庞大的评点等类,显然未能统括中国古代的所有的批评文字。

       到了20世纪初,教育部的《奏定高等学堂章程》(1903)、《教育部公布大学规程》(1913)等规定大学教学的科目中,尽管有“古人论文要言”及“文学研究法”等,与后来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比较接近,但有关的教学与著作都没有跳出“诗文评”的传统思维框架。像黄侃在1914年北京大学的讲课笔记《文心雕龙札记》(1927年后出版),尽管是出于20世纪初的作品,但还是用传统疏证的思维与方法写就的,与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批评”还是有距离的。

       我国出现“文学批评”的这个名目是有一个过程的。现在大家一般都认为这个名目是“舶来品”。据了解,西方从亚里士多德起也有关于文学批评的文字,但真正拈出“文学批评”,并把它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恐怕也并不是起于遥远的古代。对我国起较大影响的是在1900年,一位名森次巴力(Saintsbury,George,1845-1933)的英国学者出版了三卷本《批评的历史——古今文学中的趣味》(A History of Criticism—and Literary Taste in Europe from the Earliest Texts to the Present Day)[1]。之后,在法国、美国、日本等也有一些学者写了有关“文学批评”的专著,“文学批评”一词就被国人陆续引进[2]。特别在“五四”以后,我国有一些学者纷纷在报刊上译介这类著作,也有一些国人自写了有关“文学批评”的专论,“文学批评”一时就成为一个热门的话题。

       这种局面的形成,我们首先要感谢把“criticism”一词翻译成“批评”的翻译家。因为英文这个词本来是多义的,正如陈中凡所说的,“考远西学者,言‘批评’之涵义有五:指正,一也;赞美,二也;判断,三也;比较及分类,四也;鉴赏,五也”[3]。而罗根泽说:“Criticism原来意思是裁判,后来冠以Literary为文学裁判,又由文学裁判引申到文学裁判的理论及文学的理论。”[4]但不论用以上六种理解中的任何一种,都不如用“批评”一词为好。其好就好在用“批评”一词,既有高度的统括力,又正好与中国传统的文论实际一拍即合。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在明代以后,它本来就是在文学评论中广泛使用的一个词语。

       “批”与“评”,开始是分别使用的。就“批”字而言,最能令人形象地理解其字义的是《庄子·养生主》说:庖丁解牛时,“依乎天理,批大卸,导大窾”。这里的“批”,就是说庖丁能根据牛体解剖的规律,用不厚的利刀,剖入大骨的间隙处,将骨头轻易地分开。后来借此来比喻论文,开始是见于天子在奏章等文件上直接所作的“批答”“批敕”之类。唐权德舆就有《谢批答表》一文曰:“昨日中使刘履谦至,伏奉圣恩批答,令臣即断章表者。”[5]所以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辩》说:“至唐始有批答之名。以为天子手批而答之也。”至宋代科举考试中,试官在士子墨卷上也作批语,始将“批”用之于评判文章之上。至南宋末,吕祖谦选编了一本《古文关键》,对所选的古文都作有批语,接着陆续出现了楼昉《崇古文诀》、谢枋得《文章规范》、真德秀《文章正宗》等多本带有批语的古文选本,批注、批点,就正式成为中国古代流行的一种批评样式了。究其“批”字的要义,从天子的“批答”到后世上级对下级所呈文件上的批示、批阅、批复之类,以及对文章的批点,包括眉批、旁批、夹批、总批之类,都是指直接在文章(文件)上简明扼要、切中肯綮地作出剖析,提出意见,指示路径的意思。

       关于“评”,《广雅》云:“评,议也。”《广韵》云:“评,评量。”其字从言从平,意即公平论议。与评文章直接相关的,如《新论·正赏篇》云:“评者,所以绳理也。”《南史·钟嵘传》云:“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文心雕龙·论说》云:“评者,平理。”显然,评与批稍有不同:批是从评论的方式切入的,评则比较强调要按“理”来“平议”,但两者都落脚在对于文章的评议,故有共同交叉之处,这就不难理解人们会将两字连缀成“批评”一词了。

       目前所见“批评”一词,恐怕就在宋末元初《古文关键》等批注本流行后不久。当时刘辰翁的儿子刘将孙在谈及乃父的杜诗评本时就这样说:

       是本净其繁芜,可以使读者得于神,而批评标掇,足使灵悟,故草堂集之郭象本也。[6]

       稍后一点,钱鼒在为赖良选编、杨维桢作“评”的元诗选《大雅集》作序时,又将杨氏所评称之为“批评”:

       会稽杨铁崖先生,批评而序之,命篇为《大雅集》。[7]

       但综观有元一代,用“批评”一词还是凤毛麟角。不过,刘将孙、钱鼒辈也有文名,“批评”一词毕竟用得比较确当,容易被学界所接受。到了明代,“批评”一词就很快广泛流行起来,在文集中已触处可见,学者对于一些名著的选批也往往喜欢将“批注”“批点”“评点”改称为“批评”了,如茅坤选评唐宋八大家古文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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