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詩學都是古老的學科,但兩者的關係,在中國與西方有所不同,從而形成了中西美學、詩學各自的特性。這個問題雖然重要,但相關的研究吉光片羽。爲此,本文擬從學科的發生、學科的性質、學科的演化等角度,探討中西方美學與詩學的關係。 一 學科的發生:異源異體/同源同體 一個學科與另一個學科的關係,首先是由各自的起源決定的,美學與詩學的關係也是如此。中西美學、詩學各自起源不同,決定了二者的差異。 西方美學與詩學起源不同,具有二元性,從而造成了美學與詩學的分立。西方美學從屬於哲學,而哲學是“愛智慧”,所以美學也是愛智慧的學問。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美的本質,這種對美的思考不是藝術經驗的總結,而是一種抽象的哲學思辨。柏拉圖是西方美學的始祖,他的哲學以理念爲實體,認爲美是理念的光輝。柏拉圖提出,在具體的美的事物之後,有一個美的理念作爲本源,它不是感官經驗的表象,而是靈魂對理念的洞見。柏拉圖還認爲,現實中的美衹是塵世之人對上界理念光輝的回憶,不是美本身,而美本身衹在理念世界:“有這種迷狂的人見到塵世的美,就回憶起上界裏真正的美。”①這樣,美就具有了超越性,而柏拉圖美學開啟了西方美學的形而上學傳統。 古希臘美學是一種形而上的思辨,它不以藝術(“詩”)爲研究對象,美也不是藝術的本質(雖然某些藝術如繪畫和音樂帶有美的因素),故美學也不是藝術哲學。古代西方美學與詩學的分離,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時的美學觀無法把敍事藝術列入審美對象。古代哲學是實體本體論的客體性哲學,美學作爲哲學的分支也是客體性美學,因此美被規定爲實體的屬性。這樣,作爲實體屬性的美,必然以“物”的形式呈現出來,如人體、器物、自然物等,而不會以敍事藝術的形式存在。當然,作爲這些物體的“摹仿”的美術等表現藝術也有美的因素。柏拉圖追問美的本質列舉了四種審美對象,包括美的姑娘,美的水罐,美的母馬,美的竪琴,並沒有列出藝術。這不是出於疏忽,而是由於藝術沒有成爲美學對象,或者說藝術不是美的。實體本體論的美學不能把語言藝術“詩”作爲對象,而古希臘的“詩”是敍事性的史詩和戲劇。由於敍事藝術的對象是人的行動,其本身不是“美的”,它被認爲是摹仿的對象,因此敍事藝術無法納入美學的研究範圍,而衹能成爲詩學研究的對象。 在柏拉圖那裏,美學與詩學是兩個學科,詩學不以美學爲本,美學不統領詩學。柏拉圖認爲,美是理念的光輝,美屬於真理,美學研究的是“美本身”“真實本體”。他還認爲,詩摹仿現實,而現實摹仿理念,故詩是對理念的雙重摹仿,是虛假的幻象,與真理隔着三層;詩人煽動情慾、亂人心性,應該逐出理想國。這意味着藝術(詩)本質不是美,而且美高於藝術(詩),故美學不是詩學。柏拉圖抬高“愛美者”而貶低“詩人或其他摹仿的藝術家”,他提出,塵世的人如果其靈魂洞見了真理,就會投生爲“愛智慧者,愛美者,或者是詩神和愛神的頂禮者”,而其他人則依次爲:第一流、第二流是君主、戰士;第三流是政治家或經濟家、財政家;第四流是體育家或醫生;第五流是預言家或執掌宗教典禮的;而“第六流最適宜於詩人或其他摹仿的藝術家”。②柏拉圖把美與愛聯繫在一起,認爲美源於愛神,而不是源於藝術女神。他說:“衹有驅遣人以高尚的方式相愛的那種愛神纔是美,纔值得頌揚。”③這也說明了美與藝術的區別,因爲藝術是歸藝術女神繆斯管轄的。在中世紀,美學歸屬於神學,詩學歸屬於修辭學;美被當作上帝的屬性,認爲世俗之美(包括藝術)不是真美。這同樣肯定了美的超越性,把美與藝術分別開來。直至近代,美學纔與詩學聯繫起來,最後成爲藝術哲學。 西方的詩學不是起源於哲學思考,而是一種知識學的研究,是關於早期語言藝術“詩”的理論。“詩”專指韻文,與日常語言相區別,而詩學也與一般的技藝知識區別開來。詩學是在古代藝術門類沒有充分分化的情形下的語言類藝術理論,體現了藝術脫離早期宗教後的理論自覺。在當代中國的語境中,詩學概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詩學等同於文學理論,狹義詩學則是詩歌理論。其實,當代的詩學概念衹是對古典詩學概念的借用,但二者的內涵並不相同。因爲,詩學在近代已經解體了,轉化爲包括各種具體的藝術門類的藝術理論。在古代西方,藝術門類還沒有充分分化,“詩”指總體性的語言類藝術,不僅指詩歌(史詩和敍事詩),也指泛詩化的藝術(如戲劇是“劇詩”)。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把韻文分作兩類,戲劇與長篇敍事詩。在詩學後來的發展中,抒情詩也成爲詩的一種,列入詩學研究的對象。古希臘藝術主要有說唱性的史詩和表演性的祭祀儀式兩個源頭,前者演化爲詩歌,後者演化爲戲劇(悲劇和喜劇),成爲古希臘藝術的主要樣式。古希臘詩歌脫胎於史詩,講述歷史故事,主要是敍事詩,也帶有抒情性。古希臘戲劇有角色朗誦、表演,還有歌隊的吟唱和伴奏。戲劇與長篇敍事詩都屬韻文藝術,都具有敍事性,都是“詩”。於是,關於詩歌、戲劇的理論探討形成了詩學。 亞里士多德不認爲美是詩的本質,而認爲詩的本質是“摹仿現實”,故詩學與美學分屬不同的領域。雖然亞里士多德對詩歌和戲劇也有美的評價,但主要指這些藝術的形式和修辭學的因素,而非本質的評價。他在談論悲劇時說:“再則,一個美的事物—— 一個活東西或一個由某些部分組成之物——不但它的各部分應有一定的安排,而且它的體積也應有一定的大小,因爲美要靠體積與安排……因此,情節也須有長度(以易於記憶者爲限)……”④在《形而上學》中,他提出“美的主要形式是秩序、勻稱和明確”。在這裏,美是結構、形式因素,而非藝術的本質。亞里士多德所使用的“美”的概念,在許多地方衹是“最好的”意思,所以,現代美學家比厄斯利說:“他並不一定認爲美是一種不同於藝術的優秀特質,但對這種優秀特質有貢獻的特殊的性質。也許對他來說,‘美的悲劇’與‘藝術上好的悲劇’是同義詞。”⑤這表明,在古希臘,詩學不是美學,而美學也還不是藝術哲學。 總之,西方美學與詩學的起源不同:美學發源於哲學思考,是對“美”的理念的研究;詩學發源於對“詩”的知識學研究,而“詩”的本質不是美。因此,美學與詩學不相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