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4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5905(2022)04-0007-07 DOI:10.13445/j.cnki.t.e.r.2022.04.011 教师是立教之本、兴教之源,其教育情感指涉教师教育生命的内在视界,是教师对自我、对学生、对教育事业的一种合乎伦理与道德的、经过教育理性检验的“正爱”,[1]237-266是师生间共生共荣以及教育改革成功的关键保障。作为教师职业的素质内核,教育情感不仅是教师主体参与教育活动的情感基点,也是高素质专业化教师队伍建设的关键,更是教育事业应有的伦理之义。在教育传统中,“人们总是假设有效的教学改革不是来自人们的内心,而是来自外在的因素,诸如预算、方法、课程、教学手段等因素的重新组合”,[2]23教育主体的内在心灵与情感状态似乎与教育教学质量无关。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全面深化新时代教师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等文件明确强调要努力建设一支有理想信念、有道德情操、有扎实学识、有仁爱之心的教师队伍,更好地承担起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真理,塑造灵魂、塑造生命、塑造新人的时代使命。[3]这一目标要求身处教育善业中的教师必须具备积极、稳定的教育情感。现实中,教师作为“高情绪工作者”,[4]不仅承受着来自社会、学校、家长等诸多方面的道德期待以及相伴生的道德压力和焦虑等负向情感,同时还需将自身绝大部分精力和时间投入教学实践,呈现出情感高度卷入与消耗的职业特性。教师内含的情感要素在实践中多以一种“伦理与道义的隐性存在”而被忽视,尤其是教育及社会整体内卷形成一种高度紧张的社会氛围给教师的内在心理状态及行为模式带来巨大压力。在某种程度上,教师作为内卷观念的传递者,无论是被现实所裹挟而无奈接受抑或是在等价交换中将内卷合理化,在更深层次上体现出教师认知、思维、观念及情感的内卷化状态,以致于倦怠、被动、孤立成为教师的整体生存状况,[5]师生间情感交流与共鸣缺失,[6]整体教育的情感价值消弭而工具性日趋强势。[7]为此,需迫切研判置身于理想与现实张力之中的教师教育情感的内卷化病征及其成因,以便精准把握教师专业成长发展的整体样态,促进教师内在的教育情感觉醒与升华,进而为推动高素质、专业化、创新型教师队伍建设提供有益思路。 一、内卷化:教师教育情感的一种分析视角 “内卷”概念最初作为一个生物学用语,滥觞于德国哲学家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演化”与“内卷”两种生物进化方式的区分,以揭橥人类社会演化的“锁定状态”。[8]79人类学家戈登威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用“内卷化”描述文化发展至特定阶段后停滞而内部日趋精细化的过程。随后,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在《农业的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生态变迁的过程》中将“内卷化”作为一个“分析概念”引入学术研究领域,用以描述爪哇地区的“农业内卷化”,指明劳动力资源的大量填充并不能带来收益的同步增长,反而使得基本模式的刚性、内部的修饰性和装饰性与技术性细节逐步增强,鉴赏性也由此过分发展的现象。[9]社会史学家杜赞奇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一书中提出“国家政权内卷化”,认为“内卷化”是对原有的赢利性经济体制的不断复制、扩大,以获得资源提取数量的绝对增加,却“由于机构的过分膨胀而面临开销不断增长的国家体制的经济效益随着规模的扩大而递减”。[10]85黄宗智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用“内卷化”概念来研究乡村经济与社会变迁的状况,将小农家庭在面对剩余劳力的存在和劳力不能充分使用的双重矛盾时,迫于生计压力,在其边际报酬递减乃至为零时仍继续填充劳力的现象称为“内卷化”。[11]在对长江三角洲小农经济与乡村发展的实地研究中,黄宗智进一步深化了“内卷化”的内涵,提出了“过密型(内卷)增长”,即一种“没有发展的增长”的封闭式增长模式,且正是内卷化现象的存在,导致明清以来中国的小农经济逐渐发展为一种“糊口经济”。[12]此后,“内卷化”概念由农业衍射至社会、政治、文化等诸领域,成为社会科学中一个影响重大的分析视角和理论范畴。 基于相关学者的论述,“内卷化”用以描述事物的发展样态,即某种制度、文化或现象呈现出“量增质减”的发展停滞现象,在本质上是一种无实质意义的消耗。内卷的发生是多种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13]一是目标替代机制,即事物发展过程中目标定位缺失,目的价值被其工具价值消解;二是资源竞争机制,即受增长目标驱使而在资源存量有限的情况下,投入更多人力以获取竞争优势,导致竞争者内部陷入非理性的竞争;三是路径依赖机制,即囿于制度或机制的惰性,沿袭以往固定的做法,难以实现方法的创新与超越;四是功能锁定机制,即事物内部不断精细化发展,呈现出一种自我复制、纠缠且内耗的锁定状态。人类学家项飙认为,相比小农社会中“内卷”所指向的劳力、制度等问题,今日论及的“内卷”更多涉及人的情绪、情感、思维等内在层面。[14]时下日常语境中诸如“躺平”“打工人”“小镇做题家”等网络热词的社会性表达,折射出个体或群体的一种普遍社会心理、情绪情感状态、行为模式及处境状况,在深层次上体现出缄默意义上的社会文化、价值观的内卷状态。这种由内卷形成“共享现实”的社会心态反过来对经济社会中参与主体的情绪、情感与精神世界造成巨大震撼,[15]引发主体意义世界中的存在意义、身份认同、价值归属等社会性焦虑。[16-17]在这个意义上,“内卷化”概念作为社会科学领域中的重要分析性概念与理论范畴,对理解教师内在教育情感的现实样态具有深刻的理论解释力与适恰性。 教育情感是教师对教育这一社会活动及教师这一职业的价值特性产生的主观体验,体现为对自我的关怀、对学生的尊重、对知识的热爱及对教育事业的使命感。[18]此种情感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情感,更是一种高级的、社会性的、职业性的情感。[19]“教育情感虽是个体主观体验,却是一个共同关注的话题,影响了教育过程中的每一个参与者”。[20]这表明,教育情感作为教师个体内在心态却折射出教师队伍与教育生态乃至整体社会的情感和价值风貌。同时,由社会及教育生态内卷化所形成的内卷情绪及心态对教师内在视界中的情绪、情感状态造成巨大压力,进而影响其外显的教学行为模式。2020年10月31日澎湃新闻发布了一篇对微博、知乎、豆瓣、百度贴吧等平台有关内卷话题的分析报告,显示内卷主要涉及教师、学生、劳动者、打工人等主体,且无论主体是“被内卷”还是主动参与其中,都内藏着情绪、情感及价值观的深层驱动力。[21]转型期社会对功利主义的追捧,教育的工具价值颠覆了人文价值,加剧了教育的非理性竞争,致使教育因循传统工业模式的教学方式,反过来又强化了教育功能的锁定状态。在此教育内卷机制之下,教师的教育情感失去了作为主体意义世界中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及价值归属的自我确证的人文价值,沦为一种工业制品,一种服务于教育效益最大化的商品。因其职业特性所担承的道德期待,教师“理所应当”地将其绝大部分情感精力投入到教育生活中。但实际中教师屡遭绩效考核、职称评定等生存性压力,加之教育现场中存在学生违纪、残障学生特殊需求、教师自我成长等复杂性问题,教师在持续投入心力以期获得最佳教育回报时却可能收效甚微,进而引发对教育价值、教育方式及自我发展的怀疑或困惑。由此,教师教育情感的内卷化是教师对教育这一特殊实践活动及教师这一职业获得一定程度的积极主观体验之后,受相关因素的制约而无法实现情感的升华,日益显示出自我封闭和锁定的状态,体现为教育价值观的困惑,教学实践的机械化与路径依赖,以及自我情感关怀的弱化与发展停滞等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