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永恒感”

作 者:

作者简介:
朱良志,北京大学 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朱良志(1955-),《学术界》本期封面人物,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中华美学会副会长,浙江大学、南开大学兼职教授,曾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高级研究员。长期从事中国哲学与艺术关系的研究,出版《石涛研究》《八大山人研究》《传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南画十六观》《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一花一世界》等著作四十余种,曾获教育部科学研究奖(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中国图书奖、中国好书奖等。

原文出处:
学术界

内容提要:

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的永恒,根本特点是非时间的,总在“四时之外”徘徊。时间的绵长、功名的永续、终极价值的追求等,不是很多艺术家考虑的中心。他们追求的永恒,是关乎生命存在的基本问题:面对脆弱易变的人生,到艺术中寻找底定力量;身处污秽生存环境,欲在艺术中觅得清净之所;为喧嚣世相包围,欲到艺术中营建一块宁静天地;为种种“大叙述”所炫惑的人,要在当下直接感悟中,重新获得生命平衡。不是追求永恒——物质的永远占有、精神的不朽,而是追求永恒感,那当下此在从容优游的生命体验。这永恒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理想境界。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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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3969/j.issn.1002-1698.2022.05.009

       金农弟子罗聘为他性格孤僻的老师画过多幅画像,有一幅画金农于芭蕉林里打瞌睡。金农题诗道:“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唯有蒙庄。”①

       罗聘为何将老师置于绿天庵(芭蕉林)中?芭蕉是易“坏”的,他的老师一生艺术就纠结在“坏”与“不坏”间。②在金农看来,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样,如此易“坏”之身却要眷恋外在名与物,哪里会有实在握有!所以,为人为艺要在虚幻的绿天庵中冷静下来,着力发现“四时保其坚固”、③不随时变化的“不坏”之理。世界如幻梦,“长安卿相”们(为知识、欲望控制的人)只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觉悟者要在生灭中领略不生不灭的智慧。

       这不生不灭的“不坏”之理,是中国艺术的永恒情结。唐宋以来中国艺术有太多关于永恒的纠结,诗、书、画、乐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关于永恒的“作业”。即使小小的盆景,或是方寸的印章,似乎也在诉说着“不坏”的念想。

       什么是永恒?它当然与时间有关。一般理解的永恒,大体有三种:一是肉体生命的延长,所谓“芳龄永锡”,如历史上有人炼丹吃药,企图延长生命;二是功名永续的念想,所谓“芳名永存”,英雄、权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诡云谲的历史往往是由这些念想策动的;三是归于神、道、理的永恒法则,所谓“至道无垠”,这是绝对的精神依持。

       而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的永恒,根本特点是非时间的,总在“四时之外”徘徊。时间的绵长、功名的永续、终极价值的追求等,不是他们考虑的中心。他们追求的永恒,是关乎生命存在的基本问题:面对脆弱易变的人生,到艺术中寻找底定力量;身处污秽生存环境,欲在艺术中觅得清净之所;为喧嚣世相包围,欲到艺术中营建一块宁静天地;为种种“大叙述”所炫惑的人,要在当下直接感悟中,重新获得生命平衡。等等。

       这超越时间与历史的永恒,不是外在赋予的,而是在当下即成心灵体验中实现的。像唐代禅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说:“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④这一“物”,非时非空,为万象之“主”,不随四时凋零;这一“物”,不是什么永恒的物质存在或者绝对的终极价值标准,就是人心中存有的那一种从容优游于天地间的感觉。

       不是追求永恒——物质的永远占有、精神的不朽,⑤而是追求永恒感,那当下此在从容优游的生命体验。这永恒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理想境界。

       下面从五个方面来讨论这一问题:一是永恒在生生接续,这是中国艺术永恒感的最为基础的观念;二是无生即长生,超越生灭,才能臻于恒常,这一思想对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发展有支配性影响;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从生命价值方面说永恒,一缕微光,加入无限时空,便可光光无限,朗照世界,所谓一灯能除千年暗;五是从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说超越的境界,焚香读易,茶熟香温,将人度到无极的性灵天国中。

       一、永恒在生生

       中国艺术对永恒的追求,有一重要观念:永恒在接续,在生生。在唐宋以来文人艺术发展中,这种观念表现则更为突出。这是由传统思想嘉树上绽开的花朵。

       《周易》讲“生”,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传》)更讲“生生”,《系辞上传》的“生生之谓易”,就是说生生不已、新新不停的道理。关于《周易》中“易”的解释,历史上影响较大的是“易名三义”(简易、变易、不易)的说法。⑥这“三义”也影响人们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唐宋以来文人艺术的核心精神几乎可用一句话概括,即艺术创造就是以简易的方式、超越变易的表相、表现不易的生命真性。

       《庄子》讲“化”,天地是永恒流转的世界,“徒处无为,而物自化”。⑦庄子有时将此称为“大化”,即永恒,宇宙生命就是无始无终的化育过程。人的生命短暂而脆弱,既化而生,又化而死,唯有“解其天弢,堕其天袠”——解开人真实生命的外在束缚,顺化自然,才能获得永恒。这种思想唐宋以来深深扎根到艺术的土壤中。

       日本一位颇有哲思的女收藏家白洲正子(1910-1998)用通俗的语言,说东方这一智慧:“秋叶将落尽,新绿会萌生,把当下每一天都认真活好,把生命的力量传交给子孙后代,再默默凋落散去,就是我心愿。”⑧这段话说了三层意思,一是日日是好日,夜夜有好月,活好每一天。二是生生的延续,将生命力量传给后世,将真实感悟传给后人,这是一生的工作,也是人生意义的实现。三是默默凋零,不给人间带来负担,为后续生命更好地展开。三者互相关联。只有活好每一天,你才有值得后人分享的体会;只有本着将自己有价值的东西传下去的愿望,才能去真实面对人生;而默默凋零的念头本身,就是为生生不已的世界加持。

       传统艺术中生生相联的思想,与儒学的“孝”道也有关系。“孝”道的核心,在生生的绵延。张祥龙先生认为,“孝不是一个抽象的美德概念,它里边蕴含着原本的时间状态”。他关于孝的研究,就是通过“姓”的思索,切入生生的逻辑,来说时间绵延的思理。⑨孝,在时间之轴上展开,又不能以一维延伸的逻辑来看,孝的根本意义落实在:只有生命主题的替换,没有生命清流的断竭,绵延无尽,生生不绝,乃孝之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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