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9104(2020)04-0015-07 古希腊时期的技艺(τ
χνη)概念作为西方艺术学科的逻辑起点,[1]120影响最为深远者当属柏拉图的技艺理论。而后世在解读柏拉图的技艺理论时,常会强调它是作为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的、对应于自然的一种行为。代表者如科林伍德否定技艺的长篇论述;[2]18-30而在吉尔伯特的美学史中也将柏拉图的技艺界定为“作为技巧和手段踏入世界的”。[3]30国内艺术界踵其后,多认同上述观点,强调柏拉图思想中的技艺实际上是指有意识、有计划和有目的性的行为,是一种全不同于自然(physis)发生的事情的行为,[4]22技艺在此被理解为助人以确定的手段达到一个先定的结果,而缺失了艺术性。这些都是将柏拉图技艺理论区隔于艺术的思想来源。 在此之外,还存在另一路径。海德格尔从艺术的视角反思技艺,反对现代知识在理论与实践间的不合理区隔,希望洞悉“在一切艺术之前已然起着支配作用,并且首先赋予艺术以其固有特性”[5]4的希腊艺术的起源。他发现,艺术所能完成的是一些既不能规划控制、也不能计算和制作的内容,它可以解除人类命运的封闭性,原因是技艺与自然“涌现”的共属一体性。[5]4故艺术所代表的技艺产物在此就是一种产出,是从自身涌现出来的,是与认识知识等词语交织在一起的内容;“是以一种知识性的生产指导为方式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开启,这种知识支撑和指导着人类存在者中间的一切‘显突(Aufbruch)’”。[6]5海德格尔从技艺本身,而不是从先定的“艺术反对技艺”这一现代命题出发来理解技艺。 随着近年来科学哲学、艺术学领域对技艺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入,技艺概念作为艺术和科学的早期形态和思想共源,在国内日益受到关注①。柏拉图作为早期技艺理论阐说的第一人,其思想中显露出的技艺的本质构成、思想来源、理论内核、分类体系,及其对艺术理论的历史推动力等都需进一步清理。 一、柏拉图技艺论之本质 古希腊时期人们对于专业化知识的思考比较普遍,多位哲学家都对此有过论说,而他们都倾向于将各种知识归纳在“技艺”概念下。如希波克拉底(πποκρ
τη
,公元前460—前370)就曾指出医学是一门艺术(技艺)。[7]4在他看来,具体的技艺包括可见的和不可见的,预言家通过可见事物获得了不可见事物的知识;或是还可以通过已有的知识,了解不能理解的东西。[7]266希波克拉底所讨论的技艺涉及铁艺、漂洗工、木匠、建筑者、乐器、厨师、马毛梳洗、照料儿童、制作篮子、黄金锻造、雕塑人体、制陶、写作等。另外,色诺芬(ενο
ν,公元前440年左右—公元前355年)亦注重对技艺的解读,特别是重点对军事技艺进行了阐述。色诺芬更强调技艺是实实在在的,无法弄虚作假的知识。[8]120-123不过,只有在柏拉图的思想中,技艺被置入到一套完整的知识系统中从而得到了全面的论述。柏拉图是深入思考技艺理论的第一人。 美国学者爱德华·夏帕(Edward Schiappa)研究发现,出于对技艺的重视,柏拉图自己可能生造出大量以“-ikê”这一表示技艺尾缀为结尾的新词,用以表示某种成形的专业知识。由τ
χνη(technē)派生出τεχνιτη
(technēnites),相应的与艺术相关的还有mimêtikês、poiêikê,mousikê、rhetorikê、Politikê,等等,都包含着技艺概念。据统计,柏拉图文中先后有350多个词语是以“-ikê”为尾缀的。[9]54-60可以说,“技艺”是柏拉图哲学中最基本的问题视角,也是用以阐明其哲学思想之关键的核心概念之一。柏拉图的对话中涉及了政治、诗歌、医术、御车、耕作、木工、乐器演奏、造船、陶艺、打铁、纺织、厨师、驾船、渔猎、绘画、雕塑、建筑、算术、音乐、天文、文法、修辞、演讲等各类技艺。通过技艺,柏拉图几乎将完整社会运行所需的全部知识尽收囊中。 事实上,理解和认识艺术的意义和价值始终离不开理性,[10]5而古希腊人对此自有清醒的判断。在其师苏格拉底看来,即便是在具体皮鞋匠所拥有的制鞋“技艺”中,也包含着两方面的“知识”:一是关于预定产品要达到目的的知识;二是采用适当的生产方式的知识;[3]27“知识观念的形成是苏格拉底哲学的一个中心”。[11]173在此传统中,柏拉图在《政治家篇》中论述到木匠的技艺时也认可“这些技艺在从事实际活动时含有知识”,[12]87(《政治家篇258E》)但他更强调这类知识各有其独特性,是专门的经验性知识。[13]25在柏拉图的叙述中,技艺不是纯经验性的手工操作层的技术(skill),它同时包含有原理性知识的含义。在过往翻译中,人们常将拉丁语epistēmē翻译为“knowledge”(知识),而将“technē”翻译为“技能(skill)”或“工艺(craft)”。但现在学界意识到,柏拉图在skill和knowledge之间的用法是含混的,游移不定的。尤其是当柏拉图对技艺(τ
χνη)和知识(
πιστ
μη)进行混用时,他所暗示的是“两者都是指对某事某物的精通和理解,一种‘悟性’”。[6]5这两者均为理论性的,且高于经验层的,只是前者与行动性理论更多关联,后者与沉思的纯粹理论有更多联系。因此,他不仅在治国术与航海之间、美德与技能之间做比较,还用工匠的行为与智慧的正义之人的行为做类比。[14]49-66这就为技艺作为一门知识提供了很大的理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