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艺术学的创构始自20世纪初期。格罗塞(Ernst Grosse)与德索(Max Dessoir)等人较早将艺术学科命名为“Kunstwissenschaft”,即艺术科学(另译:艺术学)。通常来说,“Wissenschaft”指有一定规模和系统的学问。①现代学科体系的奠基人康德曾对“Wissenschaft”做过经典的界说:“每一门学问,只要能构成一个系统,即按照原则而被组织起来的知识整体,都可以被称为科学(Wissenschaft)。”②由此看来,“艺术科学”的初衷是建立一种艺术的知识体系。德索在《美学与艺术理论》中这样说道:“理论知识与实践能力是两码事,而普通艺术科学(Allegemeine Kunstwissenschaft)则属于理论知识这一广大的领域。”③因此,“Kunstwissenschaft”(艺术科学)意谓一种体系化、理论化的研究。在此我们要强调的是,德索的艺术学理念始自费德勒。作为观念上的先觉者,费德勒最早意识到艺术研究应脱离形而上的美学并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建立理论体系,但却播下了观念的种子。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费德勒的艺术观念根植于康德认识论,其中保留了批判性哲学传统对价值的重视。故而,借由费德勒重新审视19世纪艺术科学体系建立的过程,对于反思当下的艺术学研究及艺术生产体制,无不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一、可视性:艺术学脱离美学的理论支点 1900年,格罗塞发表了《艺术学研究》一文,断然宣称艺术学的诞生只是最近二三十年内的事。格罗塞比费德勒小21岁,他们都生活在学术氛围浓厚的德国。19世纪的德国涌现出一批今天看来可以称之为艺术学家的理论家,他们中的很多人开始质疑以美学研究代替艺术研究的做法,试图对二者加以界分,这可以视为艺术学独立的前奏。在西方美学发展史上,艺术向来作为美学的研究对象,美学又被称为艺术哲学。由于美学研究的是感性之学,而艺术研究又不可能游离于对美感的研究之外,这使得艺术研究找不到摆脱依附性的支点。而费德勒之所以被公认为“艺术学之父”,正因为他较早批判了艺术研究中的美学视角,认为这偏离了艺术的本质。他认为:“对艺术作品的艺术功绩的评价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偏见,有道德上的、历史上的、哲学上的等等。美学观点上的也是一种偏见。”④由此可见,费德勒已经意识到只有批判传统美学观念、摆脱康德以来各种形而上学美学话语的束缚,才能促使艺术研究走向独立,进而发展出自足的理论体系,这也正是艺术学独立的关键环节。 为什么艺术研究中的美学观点被费德勒视为一种偏见?这源于他对艺术本质的思考。在他看来,要想真正弄清艺术的本质首先应聚焦于艺术的特殊门类,因为本质往往是在一个个鲜活的具体形式之中才逐渐凸显出来的。在《艺术活动的本源》一文的前言中,费德勒明确指出:“一般的艺术是没有的,只有特殊门类的艺术。因此,艺术能力本源的问题只能针对某种艺术的特殊领域而言。”⑤这里所谓的“一般的艺术”,就是指传统美学营造出来的、作为自己研究对象的那个抽象的“艺术”概念。费德勒断定它是不存在的。现实中存在的只有绘画、雕塑、音乐、戏剧等。艺术研究应该着眼于此并发掘其本质,将艺术研究落到实处。在中国当代艺术史家马采看来,费德勒的这一看法正是艺术体系学(Kunstsystermatik)的出发点。⑥费德勒关于艺术研究的观念从外在的历史逻辑来看是现代性分化的必然产物。西方现代化的过程是传统社会整一的价值领域分化为现代社会多元价值领域并合理化的过程。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基于对现代艺术的考察指出,绘画、雕塑、音乐、戏剧等各门艺术的分离是艺术现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其中分离的策略便是走向具体化。⑦ 费德勒的艺术研究消解传统美学的“一般性”,专注于“特殊性”。他将自己的研究聚焦于“视觉”,展开了对“视觉”的精深研究。他对包括绘画、雕塑在内的视觉艺术进行概括,认为这类艺术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可视性”(Sichtbarkeit)。费德勒说:“我们称之为“自然”(Natur)的“可视性”(Sichtbarkeit)的领域和我们在艺术活动中脱离眼睛的“可视性造型”(Sichtbarkeitsgestaltungen)的领域,两者之间重要区别的全部秘密在这里显现出来了。这种重要的区别只来源于,人们和可见自然之间的关系结束时,艺术家在他的活动中因为“可视性”的缘故而能够置身于与自然的一种新关系之中。”⑧简单地说,“可视性”即“视觉形式”,是指视觉艺术创造过程中主体所创造出的视觉艺术形象。艺术活动正是艺术家运用一定的媒介将内心的情感、意识、想象等不可见之物客观化,使之成为可见、可传达的艺术形象。“可视性”的概念突出了从无形到有形的创造过程,抓住了艺术活动的重要特征之一“构形性”。其核心的关注点在于如何“表现”艺术形式,而非“模仿”真实世界。 尽管费德勒极力摒弃传统观念论美学对当代艺术研究的影响,他的言说仍带有形上哲学的先验色彩。在他看来,人类心灵先天具有划分各类艺术的能力,并具备对应不同艺术的感官能力。不同艺术之间是相互隔绝的。他说:“可视的形式,只归功于视觉……由其他感官知觉产生的形式,与可视形式一点关系都没有。”⑨他立足于人的精神活动,宣称“(艺术)起源于人类精神天性中的特质”是一种源于审美主体的“艺术冲动”(der künstlerische Trieb)。⑩这样一来,费德勒和其他美学家们一样,也落入了形而上的悖论陷阱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