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哲学中有个“时空圆点”问题。在体验过程中,消弭心物对境关系,于当下(时)、此在(空)突然“跌入”无物无我的纯粹境界中,时空似凝聚成一个点。中国艺术讲瞬间永恒,讲一即一切,所谓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说的就是“时空圆点”问题。 张世英先生在论述中国哲学境界理论时,曾谈到“时空圆点”:“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境界这个交叉点也就是人所活动于其中的‘时间性场地’(‘时域’),它是一个由过去与未来构成的现实的现在,也可以说,是一个融过去、现在与未来为一的整体。”①张世英先生将境界当作一种“历史”的凝固形式,是知识的沉淀物,并借用海德格尔的比喻,将每个人当前的境界称为“枪尖”,它是过去与未来的交叉点和集中点,“放射”着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但海德格尔的“枪尖”理论与中国境界哲学的“时空圆点”还是有根本差异的。传统艺术哲学中的纯粹体验境界基本特点在时空之截断,它是非时空的,也是非历史的,不与过去和未来“作对”,这一圆点不是经验、知识、记忆的累积,也非未来的一种“先在”形式。 宋代僧人道璨②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感,作诗有云:“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③明代画家沈周也有诗云:“千古陶潜晋征士,乾坤独在此篱中。”④道璨、沈周所谈的就是时空圆点问题。天地无边,时间绵延,无限的时空,都会归于重九东篱下这瞬间的飘瞥中。元代杨维桢写道:“万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灯火夜千年。”⑤灯火阑珊,我在窗前,月下一汪湖水,波光潋滟,万里乾坤,千载绵延,就在这清浅如许的波光中闪烁。他所感会的也是这时空圆点。这就如同李通玄所说的:“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新华严经论》卷一)无限空间凝结于一点,绵延时间归于刹那一念间,说的是一沤就是大海、一尘就是大千的道理。 其实,中国诗人、艺术家心目中“一即一切”的时空圆点,并非知识意义上的“量”的广延,其理论核心是时空超越问题,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是“无时”。这个时空圆点不是短暂的片刻,而是“非瞬间”的体验境界。瞬间即永恒,没有瞬间没有永恒,去除瞬间永恒的“量”上驰思,才是真正的觉者。二是“有时”,即“存有之时”。真实的生命臻于无遮蔽状态,豁然澄明,此为“有时”。“有时”之“有”,乃是生命依其真性而存在。“时”与其说标示的是时间的节序,倒不如说是一种非时间存在。三是“此时”。纯粹体验中生命境界的形成,是唯一的,不可重复。“乾坤独在此篱中”,千秋唯在此刻里,所谓“斯时矣有斯感”。它不是什么“高峰体验”,而就是生命依其真性而展开的平常心。四是“及时”。艺术的主要价值在于让人恢复饱满的生命状态,“及时”不是知识的追寻和功利的角逐,而是在超越时空的纯粹体验中,契合大化生命,“及”于天,“及”于生。“时空圆点”所包括的四个方面,一就抹去瞬间而言,二就归复真性(“有”)而言,三就境界成立(“此”)而言,四就生命意义实现(“及”)而言,反映出传统艺术哲学对“瞬间性”理解的独特思路。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中国艺术的体验世界,表面看来,重视的是一个特别的时间点,或者说一个体现永恒的片刻,但实际上,它的基本特点恰恰是要抹去“瞬间性”,超越瞬间与永恒的知识相对,直入无言默会的境界。正因此,纯粹体验乃是“无时”,具有“非时间”特点。它与一般理解中的作为时间存在的“瞬间”有如下五方面的差异。 第一,从时间分隔的刻度看,一般所说的瞬间指“特定之时”,即时间流动过程中的一个短暂空隙。佛教将瞬间称为一刹那,意译须臾、念顷,即一个心念起动之间,是时间的最小单位。所谓壮士一弹指,有六十刹那。一刹那间,具生住异灭四相,所以说无常。刹那具有时间分隔的特点。库布勒以诗的语言描述道: 现在(actuality)是灯塔闪烁之间的黑暗,是手表滴答之间的片刻,是不断悄然穿过时间的空白间隔,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断裂,旋转磁场两极之间的间隙,微不足道的渺小却是绝对的真实。没有事情发生时,现在是交替不绝的暂停。现在是事件之间的空虚。⑥ 而中国传统艺术体验中的境界,是要抹去这样的刻度。“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的时空圆点,不是短暂片刻之览观,而是出离时空之境界,这里没有时间的空白和间隙。体验是对时间的淡忘。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瞬间体验是要将人从时间的碾压中解救出来,让生命之花依其真性自然绽放。 第二,从时间粘带的空间存在看,一般理解的瞬间指“固有之时”,一个特定时间点出现的特定现象,如春天花开,秋天叶落。瞬间意味着时空秩序中的一个节点。但作为纯粹体验的境界,并非指向某个现象出现的固有时间点,“乾坤独在此篱中”,显然不是说在重阳节这个特别时间点有菊花可采的事实。苏轼《百步洪》诗云:“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余何。”⑦岁月如流,一转念的瞬息之间,就可以越过辽远的新罗,世事沧桑,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去追逐,去迷恋,终然如铜驼荆棘,只能留下一片惘然。瞬间永恒的体验,要从“固有之时”的“节序”中走出。 第三,从感官经验角度看,一般理解的瞬间,往往意味着“目前之时”,事物出现在某个片刻,是现在,是当顷,强调瞬间性,重视的是直接的感官经验。而体验哲学中的“无时”境界,与此有根本差异。说西方就在目前,当下即是充满,并不意味重视当下、目前所见。有僧问唐代惟宽禅师:“道在何处?”惟宽说:“只在目前。”⑧他不是强调直接的感官经验,而在于突破目前、当下,进入纯粹妙悟中。艺术中的纯粹体验正类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