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①(又名《淮南鸿烈》)吸收融合了先秦各家思想,又自成体系,是西汉时期集先秦诸子思想之大成者。班固《汉书·艺文志》将《淮南子》列入杂家,并认为杂家思想“兼儒墨,合名法”“见王治之无不贯”。梁启超、胡适、任继愈等近当代学者多认为《淮南子》基本思想出于道家[1]4-8,其折衷了诸子所长,兼具儒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等思想。诚如宗白华先生所言,“古代哲学家的思想,无论在表面上看来是多么虚幻(如庄子),但严格讲起来都是对当时现实社会、对当时的实际的工艺品、美术品的批评。”[2]34在《淮南子》中,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在究理论事的言说中,或就物论事,或借物喻理,其关于物质文化的论述中提出了诸如“美丑有间”“完而不饰”“因时变而制礼乐”等重要且进步的艺术观点,蕴含了系统而深刻的造物艺术批评思想。 一、《淮南子》的“道器”观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是中国传统哲学对“道”“器”属性的基本界定,《淮南子》的叙事结构以道家思想为统领,赋予了传统道器关系以新的价值内涵。 (一)《淮南子》之“道” 就“道”而言,孔孟以仁义之“王道”为儒家根本,老庄把无为之“天道”作为自然本体的核心。《淮南子》的“道”在形式上继承了天道无为的思想,但本质上已经实现了“儒道融合”,彰显了积极的入世态度,诚如王振复先生所言:“《淮南子》论‘道’,已不是老庄那般偏于‘致虚’‘守静’‘心斋’‘坐忘’,而是兼言‘人事’的”[3]106。 在《淮南子》中,道是无形而又无所不在的,天地运作与万物始终都以“道”的自然流转为要约,但其“道”与“无为”又服务于人事和政治体系。 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卷一原道训) 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卷十四诠言训) 圣人因时以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卷七精神训) 《淮南子》所强调的“无为”却有别于老庄“无为”,老庄的“无为”是遁世的、消极的、放任自流的,而《淮南子》的“无为”则是入世的、积极的、有所作为的。对生命个体而言,“无为”不是不作为,而是为了“因时”而动,其以无应有、引而不发的逻辑在于圣人“不能生时”(卷六览冥训),一旦时机成熟则要有所作为,其所反对的“有为”仅仅是强调不要违背自然规律而作为。冯友兰先生亦认为,“《淮南》所谓无为,其实已是有为”,其主旨包含安恬虚静、因物之性而为之、顺时势而为等几层意思。[4]104-106而在葛兆光先生看来,《淮南子》之道的法则,一是柔弱清静,二是自然无为,三是返本复初。[5]245 (二)《淮南子》之“器” 在器与物的层面,《淮南子》秉承了有无相生的传统道家思想。其谓“有生于无”,认为万物“同出于一”,且“名”与“实”之间是统一的;其谓“物莫不生于有也”,意在说明事物之间并非独立的存在,新的物体往往产生于已有的事物,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今以涅染缁,则黑于涅;以蓝染青,则青于蓝。涅非缁也,青非蓝也。兹虽遇其母,而无能复化已……由此观之,物莫不生于有也,小大优游矣!(卷二 俶真训) 在处理人与物的关系时,《淮南子》主张养性自得,重己而轻物,无为而达道,而不可受制于物欲,譬如皮弁冠冕和大车虽然可以使用,但不宜过分喜爱。 知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卷一 原道训)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卷一 原道训) 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卷一 原道训) 弁冕辂舆,可服而不可好也。(卷二十 泰族训) 在《淮南子》的物质观中,物的诞生既源于造化自然的“无为”,又有赖于圣人的“有为”。天道无为而无不为,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皆为自然造物;圣人则因于世事之变而造物,如舜作室,伯余作衣等。圣人造物不是主动作为,而是不为物先,因事因时因人之所需所困而动,以“使民安之”,既具有趋利避害的功利本性,又体现了一定的民生与民本原则。在刘氏看来,冠履之物的装饰意味要多于其功能性,认为冠履虽然没有御寒、挡风、蔽日的功能属性,但因为能够满足人们头脚对装饰的基本需要而存在,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淮南子》对必要装饰的认可。 圣人内藏,不为物先倡,事来而制,物至而应。(卷十四 诠言训) 民迫其难,则求其便;因其患,则造其备。(卷十三 氾论训) 今人待冠而饰首,待履而行地。冠履之于人也,寒不能暖,风不能障,暴不能蔽也。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然也。(卷十八 人间训) (三)《淮南子》之“技” 在造物艺术层面,“技”则是联系“道”、“器”的方法和手段。老子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描绘的是智巧的极致状态。“技”的本质在于“以所工易所拙”(卷十一齐俗训),《淮南子》论“技”则主张摒弃机械智巧之心,强调弃智绝巧而遵循物的“自然”本性,不为技所困,不为形所累,不刻意巧饰,故推崇无为的“大巧”。“瑶碧玉珠,翡翠玳瑁”虽为自然之物,但其“文彩明朗,润泽若濡”非能工巧匠所能为,这才是所谓的“大巧”(卷二十泰族训)。 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卷一 原道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