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符号学定义艺术:重返功能主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毅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当代文坛

内容提要:

艺术是否可以定义,甚至是否有必要定义,成为近半个世纪以来艺术哲学讨论的中心课题。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辩论中,紧接着维特根斯坦式的“艺术不可定义”论,所谓“程序主义”兴起,在当代艺术界影响巨大:丹托-迪基-莱文森的理论,构成了“体制—历史论”,艺术的社会文化历史定位,代替了艺术本身的定义。程序主义实际上是放弃了艺术内在定义的追求。本文分析了程序主义的几个内在缺陷,这些缺陷可以导致程序主义的衰亡。然而艺术在当代社会的地位越来越重要,迫使人们重新思考艺术究竟何为。本文主张回到功能主义,但不是回到已经被放弃的几种功能说,而是从符号学出发,建议一种新的艺术“超脱说”定义,把艺术性视为藉形式使接收者从庸常达到超脱的符号文本品格。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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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为什么要定义艺术?

      凡是某个概念普遍存在于人的意义世界中,定义就不可避免。尤其当各民族的语言大致都有相仿说法时,更需要定义。对此,艺术不是例外,至于能否定义,则是下一步的问题。

      定义本身是人类认知的必然过程:要真正理解一个事物,必然把它归之于一个范畴,范畴就是一个命名加一个定义,定义保证了这个命名有大致稳定的外延和内涵。没有定义,我们对某对象的认知就只是一堆无形态的感觉。皮尔斯称这种感觉为“第一性质符”,它只是一种质地的显现,无法独立地表达意义。①人的认知,必须把它与其它品质辨析异同,找出外延边界,加以定义,才能形成论说范畴。

      定义过程似乎是高度智性的逻辑展开,其实在我们平时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每个孩子都自然而然地把他喜爱的某些东西(例如某些玩具)归在一起,放在他的一个小篮子里。他已经在心里做了一个“思想一符号”定义,哪怕尚未给它一个称呼。人类意义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躲不开这样一个被归类过程,而当一个文化群体共同重复这一归类认知,就不得不给予这种归类行为以命名和定义。命名就是定义的起跳,一旦命名就必然随之以定义,用来厘清对象。

      由此可见,人类为艺术定义,本来就是应当做而且不得不做的事。近半个世纪在学界热火朝天的“艺术可否定义”讨论,本身就说明了为艺术定义的需要。有这样的需要并不说明艺术是一种特殊事物,恰恰是在肯定它是人类文化中的一种事物类别,与其他任何类别一样,这个类别不得不要求定义。

      假若范畴的命名混乱,一物多名,或不同文化中有完全不同的名称,的确就会给定义造成很大困难,甚至不可能定义。但“艺术”不在此列,“艺术”一词在全世界的语言中写法与语音各异,相差却并非很大。随着现代性的全球化,意义更趋向一致。②汉语词“艺术”本身的独特文化史,并没有妨碍中国学者加入关于艺术定义的讨论,就是一个证明。实际上,人类的文化生活中大量范畴术语,例如“体育”、“宗教”、“仪式”、“神性”,定义比艺术更为模糊而混乱。

      必须定义,并不是说必定能做出完美定义,定义与不可定义之间的悖论,单一定义之必要与多线定义之难免,这些困惑贯穿了整个人类思想史,是任何人为的意义范畴所不可免。《道德经》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就点出这种宿命。柏拉图借定义几个概念,也提出明察:任何定义都是不充分的,不完整的。③艺术理论界经常引用的维特根斯坦名言“对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④,维特根斯坦心中的例子是“游戏”,虽然他没有点明艺术“不可言说”,显然包括艺术在内。

      奥格登与瑞恰慈在《意义的意义》(The Meaning of Meaning)一书中,拿来做复杂定义剖析样品的,是“美”和“意义”这两个范畴。1932年瑞恰慈《孟子论心》一书,就《孟子》的主要章节,逐句翻译并讨论“心”、“性”等在西语中更难说清楚的术语究竟是什么意义。⑤奥格登后来的《边沁关于虚构的理论》(Bentham's Theory of Fiction,1932),瑞恰慈后来的《柯勒律治论想象》(Coleridge on Imagination,1934)都是测试各种疑难术语如何“在语境中形成复合定义。”⑥

      本文坚持一个观点:人类思想中几乎所有的概念,不可定义是正常的,但定义又是必须的,也是在比较的意义上可以做到的,也就是说,定义至少有较合适与较不合适之分。本文将用定义“艺术”,来证明这个悖论并不必定阻碍定义。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定义“艺术”的困难在学术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如果说艺术的界定成了一个实际问题,让美术学院、展出机构、美术馆、拍卖行,甚至海关都不堪其扰,那么“体育”(Sports)的定义困难更让奥运会和各国体育机构为“上不上某项目”而争吵不休。实际上艺术定义引出的争议还没有进入过于功利的冲突,而体育定义差别,经常成为吵架和行贿的原因。当今这个“闲暇时代”,体育与艺术都越来越重要,只是体育界没有引发学界沸反盈天的“能否定义之争”。

      笔者猜想这里的原因是:定义艺术,更是对人类智慧的挑战。奥斯本曾经提出:人类追求定义的动机,“根本上是智力的求知欲……哲学是一种智力上的自我奖赏的兴趣所激励的”。⑦这话很对,但没有能说明为什么定义艺术,比定义其他文化范畴,更能撩动哲学家和艺术理论家的热情。许多关于艺术的定义,反而把艺术弄得更加神秘:柏拉图的“迷狂”说,克罗齐的“直觉”说,弗洛伊德的“升华”说,都给艺术添了层层神秘面纱。这可能不完全是因为艺术最难定义,而是因为在神学退潮之后,艺术可能是人类文化活动中最接近超越性的问题,定义它能给予人们更多的“智力自我奖赏”。尤其是在当代艺术创作成为艺术家斗智斗勇的场地之后,学界更受到挑战的诱惑。

      定义艺术的重要性并不完全是无功利的。随着世界进入休闲时代,“泛艺术化”使得艺术成为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组分,艺术直接带来了商业利益。不仅艺术品收藏成为套利敛财的重要手段,几乎所有的商品都以增加艺术性作为增加品牌价值的理由,古物古迹成为增加“艺术感”的要素;“艺术化”的包装与广告,成为奢侈品牌溢价的借口;旅游地的“艺术”设计,成为增加地方吸引力的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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