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艺术?何为真理?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娱玉,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艺术和真理一直是西方哲学探讨的问题。19世纪,随着艺术获得了崇高的地位,艺术就承载了显现真理的使命。而到了20世纪,艺术生产早已发生改变,艺术是否还保有显现真理的能力?德勒兹通过对《追忆似水年华》的解读,赋予艺术与真理新的含义:艺术不再再现世界,而是一个差异的、个体化的符号世界;真理也不再是出于善良意志对世界的探索,更不是预设的、先在的理念,而是一种多重时间中不同样态的呈现;艺术的真理则需要通过学习去探索艺术绝对原初时间中的复杂性和奇异性。德勒兹试图以一种新的艺术观、真理观完成对传统哲学进行的反思和批判,开辟出一种多元的、增殖的解释艺术的方法。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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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审美现代性”的重要面相,艺术在19世纪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不断地对社会现代化及其问题提出反思和批判,为我们提供了工具理性支配原则之外的‘另类’可能性”[1]。于是,艺术肩负起反应现实、呈现真理、批判社会、消除异化、救赎世界的重要使命。艺术的幻想、虚构的特性和真理准确、真实的要求看起来背道而驰,但在反思现代性的思潮中,艺术和真理被并置在一起,尤其是海德格尔的关于《艺术作品的本源》这一重要演讲的发表,艺术和真理作为一个重要命题被思考,开启了我们重新思考艺术、定义真理的阀门。于是艺术与真理就随着反思现代性的浪潮被不断地赋予新的意义。

       但时过境迁,艺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20世纪开始,无数先锋派绘画、雕塑、音乐、戏剧、小说、诗歌涌现,艺术变得越来越杂乱无章、破碎无序、令人费解,从表面上看,艺术与真实相去甚远,与理性大相径庭,那么艺术和真理是否依然如海德格尔所说的一体两面,艺术是否还保有显现真理、救赎世界的能力?德勒兹继承尼采、海德格尔的衣钵,赋予了艺术和真理新的内含和批判意义,试图寻觅一种与传统决裂、独辟蹊径的艺术观和真理观。那么艺术究竟何为?真理如何产生?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已经涉及并论述了艺术与真理的问题,但这本书的重点不在详细梳理艺术的本质、真理的生产模式,也没有系统地提出他的真理观。本文的目的是梳理德勒兹论证艺术与真理问题的线索,结合他的其他著作论述他的真理观,并剖析他的艺术真理观背后的哲学逻辑,进而思考其对我们重新解读艺术世界的启发意义。

       一、艺术的本质:非物质性的符号

       (一)艺术是一个符号的世界

       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一书中开篇提出《追忆似水年华》(简称《追忆》)是一个符号的世界。他认为《追忆》“不是对于非自觉记忆(la mémoireinvolontaire)[2]的揭示,而是对于一种学习过程(ap-prentissage)的叙述”[3]。这种学习超越了目的和原则,追忆不是朝向过去,而是面向未来。而学习涉及最多的是符号,学习意味着认识一个对象、一个存在,去破译和阐释它们产生的无数符号,学习是一种对于符号或难解的符码的阐释。德勒兹认为《追忆》是基于对符号的学习,而非对记忆的揭示。

       德勒兹将被表达的世界当作一个符号系统,受惠于索绪尔的语言学,语言学转向的思潮重新定义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意义是一个符号可以被另外的符号解释的潜力,符号才是意义产生和运行的载体。“符号”是普鲁斯特使用频繁最高的词汇之一,所以说《追忆》是一部最好的制造符号的机器,表现为对于不同的符号世界的探索,于是,德勒兹从符号入手进行文本解读。在《千高原》中,德勒兹、伽塔利详细讨论了符号,法语signe,是迹象、征象、征兆、特性、符号、标记、示意动作、手势、记号、征候等意思。德勒兹将“任何一种特殊的表达的形式化称为符号的机制,至少在表达是语言性的情形之中是如此。一种符号的机制构成了一个符号系统”[4]。

       德勒兹认为符号是构成世界的材料,将认识世界的方式转化为对符号系统的解读和阐释。第一,符号表意机制的普遍公式是由一个符号指向另一个符号,以至于无穷。符号与其指称事物或其表意实体的关联不可知且不对应,因而,只能思索符号间的关联形式,那么,符号的意指就变得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知道符号指向哪些其他的符号,这种关联构成了无始无终的巨大网络—— 一个气态的、无定形的连续体。这个无定形的连续体起到了所指的作用,而所指也不断地滑进能指之中,而能指是一个不断增殖的符号链。第二,符号系统造就世界统一性和多元性。当符号指向另一符号时,常常是无力、不确定的,一旦构成了能指序列,符号就变得极为稳固,从符号到符号再到符号的无限运动始终在循环往复,不仅符号之间形成无限的网络,符号的网络也是无限循环的。符号不仅在同一个循环中指向其他的符号,还指向另一个循环之中的符号。世界的统一性在于:符号由无数人与物质发送,构成了无数符号体系;世界的多元性在于:符号拥有不同的呈现方式,不属于同一类型。所以说,符号不被破解与阐释,就无法抵达真理,但符号和意义之间也不存在同一关联,不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破解。基于此,德勒兹将《追忆》中的符号分为四种类型。

       一是社交符号:空洞性。《追忆》中第一个世界是上层阶级的社交世界。社交世界在有限的空间里高速地生产了多种多样的符号,这些符号不是同质的。同一时刻,符号的意义不同;不同时刻,符号又被演化、凝结、传递给其他符号。因而,学习的任务就是去思考不同的社交圈使用哪些符号,如何能够被纳入社交圈。社交符号不指向某物,而是取代某物,甚至取代行动和思想,人们无需思想,不需行动,却在不断地制造无限的符号,例如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举动都意味深长,它试图根据其意义来确立自身的价值,它的老套和空洞性就在于此。这种空洞性恰恰赋予了社交符号一种约定俗成的完备性,它可以自为地运作,是我们在别处难以获得的一套完整的、形式化的运作符号。

       二是爱的符号:谎言性。第二个世界是爱的世界,坠入爱河意味着被爱者产生与传达的符号极具个体性和特殊性,爱人可以在无数符号中瞬间感知和辨认出独属于她的符号,这就是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在少女们之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德勒兹认为友情源自观察和对话,爱则始于沉默的阐释。被爱者的符号表达出一个尚未了解的可能世界,它蕴含着、隐藏着一个世界,甚至关涉了多个不同的世界。爱的多元性不仅和被爱者的多样性相关,而且和每个被爱者身上的精神世界的多样性相关。爱就是试图去解释、去展现那些包含在被爱者中的模糊世界。因此,爱需要解码,需要阐释。这就是为何人们会轻易地爱上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甚至爱上不属于自己阶层的女子。爱的符号是谎言性的,被传达给我们,但却掩饰了要表达的内容,隐藏了未被了解的世界。被爱者的谎言是爱的奥秘,对爱的符号的解释必然是对谎言的解释,它们不像社交符号一样给予神经系统表面的刺激,而是一种深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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