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论的跨学科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冯毓云(1943- ),女,广东德庆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文艺基本理论与方法论(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原文出处:
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文学理论的发展史,是外部研究或内部研究双峰对峙、各占鳌头的历史,二者被视为非此即彼、有我无他的矛盾关系。文学理论的跨学科性强调多学科知识体系的交锋、交叉和融合,有助于我们以开放的胸怀、广阔的视野、亦此亦彼的包容态度去重新审视文学的自主性与文学的社会性、意识形态性以及文学的内部研究与文学的外部研究等矛盾对立的双方之间的关系,从而促使文学理论获得更深广的良性发展空间。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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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2)01-0020-06

       中西文艺学的建制都走过从泛社会历史方法的外部研究、以审美性和艺术形式为主体的内部研究、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研究到21世纪初回归文学研究这样几个阶段。同样,中西文艺学的建制也都总是在文学的自主性与文学的社会性、意识形态性以及文学的内部研究与文学的外部研究的矛盾与悖论中曲曲折折地循环发展。如何面对这一矛盾与悖论?笔者认为,文学理论的跨学科性,有助于我们以开放的胸怀、广阔的视野去审视文学的自主性与文学的社会性、意识形态性以及文学的内部研究与文学的外部研究等矛盾对立的双方之间的关系。

       一、学科专业化的悖论性

       文学理论的跨学科性主要是指文学理论的自主性始终是在与多学科知识体系的交锋、交叉和融合中建构的。从文学理论的建构史来考察,无论是西方的古希腊时期,还是中国的先秦时期,都没有独立的美学和文学学科,美学和文学从来都存在于哲学、伦理学、社会学、政治学等诸多学科融为一体的知识体系之中,是其中不可分割、不能分解的一部分,就如同氧元素与氢元素存在于它们化合而生的水中一样。学者在研究这个时期的美学和文学问题时,必须在哲学、伦理学、社会学、政治学等融为一体的知识体系中去寻幽探微、窥其概略。但是后世的学术研究,基本上都是采用17世纪笛卡尔建构的简单还原论和牛顿创建的机械还原论的思维方法,强行将美学和文学艺术从各种知识一体化的有机整体中分离出来,企图建构独立的美学和文艺学学科。在这种建构专门知识体系的情结之下,为独立的美学和文学理论的形成提供的方法论(即简单还原论和机械决定论)常常令人感到语焉不详、牵强附会,甚至还不着边际、玄奥莫测。人类的童年时期,知识是一体化、整体化的,后世的学术研究却偏偏要人为地强行对一体化的知识进行所谓的“现代性分化”,最终势必易陷入“无根的漂浮”和“能指的表层游走”的知识游戏中去。

       现代性的分化是从17世纪的西方开始的,由自然哲学细分出物理、化学、植物学、动物学等自然科学门类;到了19世纪,思辨哲学又细分出社会学、心理学、数理逻辑、符号逻辑、分析哲学等众多学科。现代性的分化,致使学科越分越细,越分越专门化,似乎其划分可以从一级学科、二级学科到三级学科,以至无穷。美学、文学艺术的分化也是从17世纪开始的。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美的范畴和美的对象的概念;18世纪的文学艺术彻底从宗教中独立出来;19世纪中期,出现了唯美主义的艺术概念,艺术的自主性被确立。但是,此时艺术的自主性始终都被艺术的社会性尤其是意识形态性所裹挟和压抑。直到20世纪初,在学术研究整体发生语言学转向和内部研究转向的大语境下,西方的文学理论,历经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才真正成为一门具有独立的研究对象、方法和内容的独立学科。但好景不长,到了20世纪60年代,随着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兴起和文化转向,文学理论走向了“大理论”。“大理论”实质上是多学科综合、交融的结果。从百年来西方文艺理论生产的发展轨迹看,理论上总是存在自主性与社会性两条线分分合合、纠缠不清、难舍难分的态势。其实,即使强调文学理论的自主性,也并不意味着文学理论生产会滑向知识的孤岛,相反,这种自主性是在不同学科的交叉融合中建构起来的。20世纪西方兴起的各种文学理论流派的建构莫不如此:俄国形式主义的诞生直接受益于当时整个学术界学术研究方向由外向内转向、向语言学转向和科学方法的移植。新批评一方面进一步深化和具体化了俄国形式主义对文学诗学语言的建构,提出诸如反讽、悖论、自否、含混等诗学语言原则,在文学与语言学相融合方面为文学理论提供了至今仍闪烁着光芒的理论成果,另一方面还建构了历史、传统、艺术的知识功能、文本结构的有机性等理论。所以,新批评建构的文学自主性其实是借鉴了多学科的知识、研究视角和方法。再如结构主义,它从来都不是一个统一的哲学流派,也不是个别学科的独立研究方法,而是一种由结构方法连接起来的文化思潮和探讨人类学、文化学、哲学、心理学、文学等人文学科的总的思想方法。结构主义本身就是索绪尔的语言学、传统哲学的深度模式、系统论的相干系统理论、皮亚杰的发生心理学、人类学的思维规律与外部世界规律具有同一性理论、乔姆斯基的“通用语法”以及苏珊·朗格的符号学等学科理论交叉融合的产物。神话原型批评则得益于心理学、人类学、医学和神话学等学科的交叉融合。

       通过上面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初至60年代西方文学思潮或流派形成的一个看似悖论性的路径,即一方面在颠覆传统文学理论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传记方法、心理学方法的同时,确立起文学理论学科的独特研究对象和方法,建构了文学理论学科的独立自主性,而另一方面这种自主性的建构走的又是一条跨学科的交叉融合之路。与传统泛社会学、泛政治的文学理论相区别的是,这些流派是通过跨学科的交叉融合确立文学理论的独特研究对象和方法,是由外向内转、由内主外而又由外生内。而传统的泛社会学、泛政治的文学理论则是由内转外、由外主内、内外分离、外消内灭。鉴于此,20世纪初至60年代产生的文学理论流派所确立的自主性始终是在与多学科知识体系的交锋、交叉和融合中建构的。从发生学角度审视,这符合我们所说的跨学科性,所以文学理论的跨学科性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其固有的学术品格。

       二、建构一种开放的审美性

       文学理论的本体性品格是审美性,这是学界的共识,亦是确立文学理论自主性的关键所在。但是,如何看待文学理论的审美性,却是一个使当代文学理论摆脱面临的困境、重新焕发生命力的关键性问题。是孤立地、封闭地、过度地强调审美性,还是开放地、发展地、适度地认识审美性?笔者在《文学理论学科体制功能专门化的自反性》①一文中就曾特别强调:将审美性看作文学理论唯一的、永恒的、凝固不变的普遍性本质,将会把文学理论学科建制引向一条从自足到自恋的死胡同。这是因为“美”是一个具有无限包容的事物。从其存在形态看,文学、艺术、自然、社会、科学中都存在美,美是无所不包、无处不在的,它并不是文学独有的品格。就这层意义而言,美也具有跨学科的特点。从过程哲学角度审视,世界上万事万物——当然美也不例外——都是处在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之中,任何事物既是动态发展着的,又与其他事物构成有机统一的整体,世界上不存在永恒不变的、独立的事物。基于此,美也是具有差异性、多元性和相对性的。不仅不同的历史时代有不同内涵的美,而且不同的地域、民族、人群乃至个人也有不同的美的标准和样态;美不仅在同一时段和空间有共识性的内涵和标准,而且随着时间之流的涌动、空间的位移,美也会像能指一样不停地滑动。所以,美就是难以说清、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自古以来,关于美的每一种阐释都只是揭示美的某一方面的合理性,从来不可能穷尽美的本质(如果美也有本质的话),美也成为一道哥德巴赫猜想。如果非要去阐释美的本质的话,只能立足于过程哲学的基础之上,采用跨学科的方法,从发生学的角度给予某种合理性的阐释。可惜的是,我们的本质主义情结总是挥之不去,并牢牢禁锢着我们的学术头脑,好像编写教材,不设一个本质论,不把本质论放在首章,就彰显不出教材的形而上的学术品格和价值。其实任何事物都不是由单一因素构成的,它总是由多种因素交互构成不同的子系统,子系统与子系统交互构成系统。就系统内部而言,它是多维多向多体的交互作用构筑的整体。就系统的外部而言,它又与外界的各种系统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生成。量子纠缠理论指出,很遥远的、表面看似不相干的量子,它们之间也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可见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是宇宙万物包括人类精神生活在内的规律和原则。学术研究的跨学科性,正体现了这一原则。美国比较文学专家厄尔·迈纳认为,虽然学科的自主性是区别各知识门类的核心标准,但各学科也不是孤立的,“很显然,‘自主性’并不完全,否则数学家就不会像他们所表现出的那样喜欢音乐,而且不可能在音乐中发现数学上的比例和关系”②。在比较文学领域,长期以来也存在着学科自主性与跨学科性的激烈争论。斯皮瓦克在她的著作《一门学科之死》中,提倡“要用他者的眼光来寻找”比较文学的定义,要关注“我们是谁”的问题,要建构“多元文化的比较文学”,③主张“拓展比较文学的范围,寻求并补充性别训练和人权干涉的不足,形式得当的文学研究可以为我们提供进入文化操演(performativity of cultures)的机会”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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