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2)02-0088-07 法国是20世纪80年代以降流行于中国的各类新潮理论的策源地。理论因它头绪纷繁的跨学科性质,以及玄之又玄的形而上作风,虽然是风起于文学的青萍之末,可是待到燎原,文学已不在话下,它焕然就是一切人文学科趋之若鹜的新潮先锋。如果说,学术界曾经以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分别来引领国内西方文论中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两大主潮,显示了某种普遍的理论热情,那么,到拉康、福柯、德里达转瞬即逝亮相结构主义之后,很快成为后结构主义进而后现代主义的宗师,则可视为近年理论同文学脱节的滥觞。这里面的因由,当非巴黎永远引领世界时尚那样简单。 一、20世纪80年代的理论热情 在过去的20世纪,说法国是各类新潮“理论”的最大源生地,肯定不是夸张之辞。这里的“理论”之所以打上引号,是因为它曾经高屋建瓴又无所不包,几乎将哲学、文学、心理学、语言学、政治学等人文学科一网打尽;一方面呈现为玄之又玄的形而上学,一方面又无孔不入渗透到每一种人文话语之中。理论向来与实践对举。如今它这样居高临下俯瞰起芸芸众生,一时叫人顿起“名可名,非常名”的疑惑。或如美国批评家乔纳森·卡勒所言:“它或可称为‘文本理论’,倘若文本一语被理解为‘语言拼成的一切事物’的话,但最方便的做法,还不如直呼其为‘理论’。”①诚如“批评”、“文本”、“话语”等等术语曾经先后各领风骚,云里雾里叫人心向往之又不得要领,笑到最后的还是“理论”。而“理论”将会证明,它说到底是法国的“理论”。 “理论”与法国结缘一如法国与时尚结缘,就像巴黎永远是引领世界风情的时尚之都,“理论”的策源地同样是在巴黎。“理论”一旦同时尚联姻,便日新月异,竞新斗奇,没有最好,只有最新。“理论”在中国的黄金时代,是20世纪80年代。这正是中国度过十年“文革”后的一段彷徨寻觅、以思想解放为共识开始拥抱如潮汹涌滚滚而来西方理论的特殊时期。从叔本华和尼采的唯意志论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从新批评、原型批评,到现象学、存在主义,乃至浩浩荡荡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等,这一系列其实已经并不新颖的“新潮理论”,对于革命意识形态破解之后仿佛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当代中国读者来说,无不显得那么新鲜又新奇,成为酝酿一场思想“新启蒙”的原材料。中国80年代的关键词是“思想”和“理论”,但是思想和理论的载体不是哲学,也不是政治,而是文学和美学。思想就是思想,理论就是理论,它们具有康德美学所标举的那一种非功利、无利害的纯正。今天我们回想起来,80年代是一个曾经活生生存在的失落的思想理论乌托邦吗?似乎也未必尽然。或者用柏拉图“洞穴比喻”中的话说,当面壁的囚徒摆脱幻象的纠缠,走进真实世界,它必然会看到光明的来源,那一团火,然后是至善的象征,那普照大地的太阳。 言及“法国理论”在中国此一阶段的影响来看,我们可以从存在主义谈起。1980年萨特去世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存在主义文学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被译介入中国,如1943年的《明日文艺》上就发表了展之翻译的萨特短篇小说《房间》。但萨特和加缪的著作被全面译成中文,存在主义作为是时言人人殊的“现代派”文学的一个主潮,开始对中国的文学和思想范式产生重要影响,是在80年代。萨特的名言如“存在先于本质”、“他人即地狱”在高校学生中间一时风靡,成为人格哲学的不二风标。假如说萨特和加缪的作品是向80年代精彩示范了“荒诞”的模态,那么萨特作为彼时大学校园内的精神偶像,则是为80年代风起云涌的“人学”提供了一个典型的思想参照系。《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和《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中译本的出版,在当时中国思想界掀起的波澜,迄今让人记忆犹新。 以文学批评的视野来看,紧随存在主义登陆的结构主义,对于是时中国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念,产生的影响要更加切实和厚重。但是从结构主义开始,“法国理论”进入中国,很大程度上已是一种“美国化”之后的产物。一个例子是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谢维扬等人翻译的最初的中译本是根据美国基础图书公司1963年的英译本译出。2000年,我应译者周昌忠之托,将台湾时报文化公司出版的四卷本《神话学》中译本,送给作者列维-斯特劳斯。在法兰西学院二楼图书馆和三楼之间的一个亭子间,列维-斯特劳斯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这位是时93岁的结构主义大师。谈到结构主义,列维-斯特劳斯颇有一种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豁达。他哈哈一笑说,结构主义,在那些年轻的思想家看来,它早就过时啦。“年轻的思想家”是指20世纪80年代异军突起的后结构主义。可是当年后结构主义的三驾马车拉康、福柯、德里达,都早已先后在老人之前,辞别了这个世界。限于我的阅读经验,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忧郁的热带》。老人笑着回忆当年南比夸拉部落的印第安人怎样捏着树枝,在沙地上画道儿、画圈儿。老人说,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写字,可是那压根就是不知所云,没有一点意义的!列维-斯特劳斯这里指的是《忧郁的热带》中的一段插曲:南比夸拉部落本来没有文字,斯特劳斯夫妇带进部落的文字,让土著居民目瞪口呆,觉得神秘而不可思议。由共时推及历时来考究原始人的生活习俗和心理状态,这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共识,虽然,在全球化无远弗届、少有原生态能够幸免的今天,这个共识怕是已经在走向穷途末路。是以我们推想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以及仓颉四目的神秘传说,便也属情有可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