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参与和生态公民的重塑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奎英,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 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艺术参与是当代参与艺术的最重要功能,但它并不局限于特定意义上的参与艺术。参与艺术的参与主要是社会参与,但广义的艺术参与不仅可以参与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生活,而且可以参与人的精神心理,参与自然环境,也可以从整体关系上参与赞助天地万物的生成化育,促进一种“宇宙生态共同体”的建立。如果艺术参与有助于宇宙生态共同体的建立,有助于人们意识到自己是宇宙生态共同体中的一员,从而更加自觉地具有生态人文精神,奉行生态伦理原则,主张并践行与其他人类和非人类存在者的和谐共生,艺术参与也就发挥了塑造生态公民的作用。后/疫情时代的艺术需要发挥这样的参与功能。艺术参与和生态公民都是非常复杂的概念,我们应当立足当下现实问题,结合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赋予它们一些新的哲学文化内涵。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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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冠疫情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面对疫情的这种空前挑战,人们一方面做出积极的应对,另一方面也在思考:后/疫情时代的人文学术研究有何意义?我们的艺术又有何作用?同时,也促使我们反思,人类是否在以一种恰当的方式生存于世?我们是不是这个星球上的“合格公民”?正是基于此,本文尝试对艺术参与及其对生态公民的重塑问题作一探讨。艺术参与的功能尽管自从艺术诞生之日起就有了,但它是随着当代参与艺术的产生而成为一个重要问题的。因此我们将从参与艺术与艺术参与的关系开始,沿着什么是“艺术参与”,艺术参与“什么”,什么是“生态公民”,生态公民与“生态人文主义”的关系,依次展开探讨。

      一、艺术参与和参与艺术

      “艺术参与”(artistic participation)是当代艺术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或命题。自20世纪50、60年代以来,特别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艺术在功能指向上发生了重大变化,它不再以创造审美性的物品如绘画、雕塑等为主要目标,而成为一种广泛参与社会、自然以至整体关系建立的行动,艺术参与的功能得到强调。当代艺术对于参与的强调,与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艺术类型,“参与艺术”(participatory art)的兴起有着直接关系。应该说,参与艺术是最能体现当代艺术参与功能的,但严格来说,并不是所有具有参与功能的艺术都叫“参与艺术”,参与艺术有着特定的含义。“参与艺术”作为一种扩展的“后工作室实践”(post-studio practices),又被称作“社会介入性艺术”“基于社区的艺术”“对话艺术”“干预艺术”“协作艺术”“语境艺术”和社会实践等,①它是当代艺术的一种重要形式或类型,也是当代艺术发展的前沿和重要趋势。人们通常认为,参与艺术“根据它是否和如何使(非专业人士或非艺术家的)观众或公众参与”而获得可识别特征和分类。②

      根据克莱尔·毕夏普(Claire Bishop)的考察,参与艺术的最重要先驱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法国的“达达运动”和苏联的“冬宫风暴”。布莱希特打破舞台幻觉的戏剧,安东尼·阿尔托强调身体参与的“残酷剧场”,居伊·德波于20世纪50年代末提出的“国际情境主义”,都对参与艺术的兴起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最早从理论上阐述参与的政治地位的重要文献之一是1934年由本雅明撰写的。参与艺术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产生重大影响,则与法国艺术批评家、重要策展人尼古拉斯·伯瑞奥德《关系美学》(1998)的出版密不可分。参与艺术发展至今,仍然与这些先行的参与探索存在明显连续性,都十分强调参与的社会政治功能。参与艺术大致可分为作为“关系美学”的参与艺术、作为“社会雕塑”的参与艺术、作为社会抗议和改造的参与艺术。也有学者把参与艺术分成“应用或基于社区的表演、沉浸式表演和当代视觉艺术”三大领域。③不同类型、不同领域的参与艺术,其参与功能有所不同。它们或强调艺术对人际交往、共生空间的建立,或强调艺术对社会热点问题的介入和干预,或强调艺术对社会的抗议、变革或改造等。但不管哪一种参与功能,参与艺术的参与都不等同于一般所说的交互装置艺术的观者参与或通常意义上的审美参与(尽管它可以包含这方面的参与),更不等同于传统的艺术反映、艺术再现。交互装置艺术强调的主要是观者与作品的交互关系,参与艺术发挥的主要是艺术的社会参与功能。在参与艺术中,艺术家和观者的身份都发生了重要变化。艺术家不再是可分离的艺术作品对象的个体生产者,而是被设想成一个合作者和情境的制造者;艺术作品也不再作为一种实用的、可携带、可商品化的产品存在,而以前的观众或旁观者,“现在被重新定位为联合制作人或参与者”。④参与艺术的一个最大变化正表现在“观者”方面。在参与艺术中,观者变成了生产者,每个人都是艺术家,都是“行动者”。参与艺术最为强调的是观者或公众作为活跃的主体参与艺术生产,和艺术家一起创造艺术情境,建立人际联系或共生空间,干预或介入生活,抗议或改造社会,共同实施艺术的社会功能。这样一来,作者身份也将不为原来意义上的作者所独享,“接受者”开始“在艺术事业中持有权利或承担份额”。⑤激活观者主体,分享作者身份,共同承担社区或共同体责任,塑造具有公共性和普遍性基础的意义和行动,成为参与艺术的重要特征。

      但我们这里所说的“艺术参与”既与当代“参与艺术”有着重要的直接的关系,又不等同于特定意义上的“参与艺术”。特定意义上的“参与艺术”是当代艺术的重要类型,“艺术参与”是当代艺术的重要功能。“艺术参与”的概念更为宽泛,它并不仅指特定意义上的当代“参与艺术”的参与。这种意义上的参与,主要是一种社会政治参与,广义上的“艺术参与”(也可以说是广义的“参与性艺术”的参与)是所有艺术都可能具有的干预、介入或影响与艺术相关的世界、存在、关系及相关问题的特征或功能,“它可以在所有地区、所有历史时期或艺术领域中找到”。这种广义上的艺术“‘参与’可以指许多类型的体验;它是一个历史的而不是一个静态的概念”,具有截然不同的丰富多样的历史来源。⑥历史上的艺术所参与的不仅仅是人类的社会政治生活,它也参与更高的存在,更深的心理,指向更为深广的联系,具有更深厚的哲学文化意义。《艺术与参与》一书的前言说:“在哲学传统中,‘参与’的概念被用来指通过参与另一个更高存在的客观属性而存在的东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和托马斯·阿奎那考虑了这个问题。这种意义在美学中也有体现。”⑦由此可见,“参与”一词本身的使用,在西方也是具有哲学传统的。

      根据词源学考察,英语中的“participation”,来源于14世纪晚期的“participacioun”,这个词又来源于13世纪的古法语“participacion”,意思是与别人一起分享或分担有共同之处的事实或行动,接受或拥有更高的某物的一部分的行为或状态。根据《牛津英语辞典》,“更早的源自拉丁语的神学用法可以追溯到12世纪,指的是接受或参与神的行为”。⑧在当代环境美学研究中,伯林特的环境美学也称“参与美学”,并提出“审美参与”的概念,但用的是“aesthetic engagement”。⑨海德格尔早期哲学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Bewandtnis”,在中文版《存在与时间》中译作“因缘整体”,⑩英译者则用“involvement”来翻译。(11)“involvement”这个词,中文的意思为“参与”“卷入”“牵连”。汉语语境中的“参与”一词的含义也值得特别注意。在汉语中,“参”就是“加入在内”,也即“参加”。“与”则有赐予、给予,结交、交好以及赞助、赞同的意思。综合起来说,“参与”便有参加进来,与这个事物或活动结合在一起,给它提供赞助或帮助,并使之发生好的变化的意思。《中庸》中“参”“赞”天地之化育的说法,正是这样来使用“参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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