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中期,在欧洲大陆行将没落的巴洛克风仍在德意志上空徘徊。1748年,满腹荷马色诺芬的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到了充斥着巴洛克风的萨克森的德累斯顿一带。在彼时的德累斯顿,贪爱美术的选帝侯菲特烈二世从异国他乡收罗美术,艺术家云集而至。在此浓重的美术氛围之下,温克尔曼渐渐沉入图像世界,揣想在理想的希腊图像中恐怕也能见出古代诗书中蕴含的高贵与澄明。古代文化之高贵的论调却非温克尔曼首创,文艺复兴之后率先祭起古典研究来对抗基督教文化的法国启蒙哲人,早已尝出古典文化的“高贵与单纯”(例如孟德斯鸠)。受古物之诱前去意大利“大旅行”(grand tour)的英国文人,也多以“高贵”“静穆”称赞在行旅中幸遇的古代艺术丰碑(如理查德森父子)。而始于17世纪末期意大利庞贝、赫库拉尼姆的考古挖掘,也令古物的梳理与解释显得尤为迫切。 1755年,在德累斯顿出版的《希腊美术模仿论》(Gedanken über die Nachahmung der griechischen Werke in der Malerei und Bildhauerkunst),温克尔曼中以当时无人不晓的《拉奥孔》群雕为例证,尝试架构关于理想的希腊艺术的观念:“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并由此倡导“走向希腊”(la grèce)的复古之说。《希腊美术模仿论》随即译成法英意等语言,作为对抗巴洛克的文化策略,“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也随即成为欧洲新古典主义的造型原则和精神取向,一度构成欧洲希腊艺术认知系统中的一个高音。温克尔曼此说也开启了18世纪长达五十年的“拉奥孔之争”,莱辛、赫尔德、歌德等人皆围绕拉奥孔雕像进行持续的论辩。温克尔曼本人实际上并不忠实于早期的初说,他在罗马时期的《古代艺术史》和《佛罗伦萨手稿》对拉奥孔雕像作出了十分不同的重述。①罗马时期的重述使得他的早期阐释蒙上了可疑的色彩。此前研究者多从文化策略、美学思想的角度揣摩他的早期拉奥孔评说,如拜厄泽(Frederick C.Beiser)。②鉴于温氏后期评论变化的陡然,加之新近图像考古的证据,笔者倾向于认为,温克尔曼的早期阐说跟他当时所见实物及视觉经验不无关系。因为温克尔曼在罗马和德累斯顿见到的,实是两个不一样的“拉奥孔”:梵蒂冈观景楼的拉奥孔原像,和一尊出自17世纪法国雕塑家的青铜仿制品。 一、作为复制品的“拉奥孔” 拉奥孔群雕出土于文艺复兴时期(1506)的罗马,旋即被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占取,安置在梵蒂冈的观景楼。③该像在罗马轰动一时,被认定为古罗马作家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所赞的超轶绝伦的希腊之作,④其光芒甚至盖过了15世纪末出土、已负盛名的观景楼的阿波罗像(Apollo Belvedere)。在16世纪始于皇家收藏需求的复制传统中,拉奥孔雕像也总是主要的复制对象,比如,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为装饰枫丹白露宫而委派宫廷画家Francesco Primaticcio从意大利携回的10件铜铸件中,就有拉奥孔。至17、18世纪更繁衍了不计其数的铸件、仿制品,材料则包括大理石、石膏、铜、锡等,并有素描、蚀刻画等。⑤除了皇家收藏之外,还用于学院教学、古物研究,或满足艺术爱好者的雅兴。 17、18世纪流行于英国、北欧、中欧的“大旅行”,吸引贵族阶层备好马车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去意大利诸地亲近古物原作。但彼时出身卑微、囊中羞涩的德累斯顿温克尔曼未能加入这一行列,无以亲睹梵蒂冈的原像,那么,他赞为“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雕像无疑是复制品或仿制品。依复制品而言说,在德国文人中倒是稀松平常的事。莱辛在他由温克尔曼之说引发的《拉奥孔》一书中,参照的是铜版蚀刻画。温克尔曼的挚友蒙格斯(Anton Raphael Mengs)从罗马携回了众多石膏铸件,以研习古物、致力于日后所谓的新古典主义绘画。1769年,赫尔德对雕像的雄辩滔滔,其灵感来源是巴黎凡尔赛宫为路易十四准备的古代雕像的大理石仿制品(并非浇铸件)。同年,歌德单单凭着1768年来到曼海姆古物厅的石膏浇铸件就确立了《论拉奥孔》(
Laokoon)的基本思想。席勒1785年也同样寻访曼海姆古物厅的石膏浇铸件。 《希腊美术模仿论》中提到的拉奥孔像是什么样的复制品?学界有过两种误传。一说是,温克尔曼彼时所见乃是原作大小的石膏浇铸件(Gipsabguss)。此说肇自那位卓越的温克尔曼传记作家乌斯蒂(Carl Justi)他在传布甚广的《温克尔曼与他的同时代人》(Winckelmann und seine Zeitgenossen)一书中写道,温氏在1755年6月的一封信中言及他非常勤勉、有力地描绘了皇宫展览的石膏浇铸件,乌斯蒂就此想当然地认为他指的正是拉奥孔石膏件。⑥乌斯蒂此论横亘于温克尔曼学界甚久,比如,巴特勒在1935年的《希腊对德意志的统治》一书即重复了乌斯蒂的观点⑦。实际上,原作大小的拉奥孔石膏浇铸件是在1782年才进入那个始建于17世纪的巴洛克皇家园林“大花园”(
Garten),它本是蒙格斯从罗马收集的众多石膏铸件中的一件(1945年湮于战火)。在18世纪的欧洲,罗马观景楼雕像的完整铸件在意大利之外是非常罕见的。歌德在莱比锡艺术学院时期(1765-1768),便只见到过原作大小的拉奥孔头像⑧。近年,意裔考古学家朱利安尼的考证指明,乌斯蒂所说的温克尔曼1755年的评论对象其实是三尊正逢德累斯顿皇宫廷临时展出的赫库拉尼姆出土的女雕像。⑨温克尔曼在《希腊美术模仿论》中也特别提及这公元前4世纪希腊原作的复制品,对其风格、衣褶和头发的表现法作过高度评价。⑩这场展览于德累斯顿的温克尔曼而言,如同盛宴。这多少也可见出彼时皇家古物收藏的贫乏了。他在信中曾抱怨,“没啥可看,原作是看不到的,连复制品也遥不可及”(11)。由上推断,温克尔曼在德累斯顿期间的确不可能见到过乌斯蒂所说的石膏件。(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