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原始的自然状态,人与物或人与人的交往,是直接的。在没有文字的时代,历史靠口传心授,人们崇拜会讲故事的人。智力混同于出色的记忆力,被视为知识。文字的发明,是为了弥补记忆的不足,文字置换记忆,书本使人疏远,因为实物不在现场。这时,文字相当于技术或艺术,它叫做“中介”或“异化”,人们转而崇拜会读书写作的人,而不是会讲故事的人。19世纪摄影术的发明,对文字和绘画的冲击极大。相机(机器)使人类进入机械复制的时代,这时,“将来的文盲是不懂得摄影的人,而不是不会书写的人”①。相机或摄影,同时是画笔、颜料、画布、笔触、眼光、耐心……它现在“杀死了”艺术,威胁到文字,预示着文字的含义,开始脱离印刷术这个媒介,而通过图像的媒介(相片、电影、电视),替换文字并且传达意义。当代人类,记忆力似乎不再重要,它被当下情景所取代,智能手机对于当下人类生活方式影响巨大,它不仅是手机,还是照相机、录像机、电影院、游乐场、打字机、商店、银行……当代人会这样说:现在的文盲既不是不会讲故事的人,也不是不会摄影的人,而是不会玩手机或使用当今最新科技媒介的人。但严重的问题是,人类在从当代高科技媒介手段中获取方便与舒适的同时,与他人、与世界直接交往的能力在下降,孤寂的生活方式为人们隔离出无数孤岛,所有的快乐都是间接的、疏远的,智能机器将“杀死”人类原始的幸福。 卢梭在《爱弥儿》中,第一句话就说:“好的东西都出自造物主,然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②他说的好东西,指人的自然本能、感官印象直接对应心灵。这时人是天真质朴的、心思是透亮的。首先是肢体语言,说话是肢体语言的自然延伸,它来自热情,也就是爱,智慧是爱出来的。但怎么就变坏了呢?首先来自书本,也就是文字。文字是人类文明第一个伟大的技术发明。文字替换说话,那么文字与心灵的关系,成为替补的替补、置换的置换、符号的符号。这种间接性使我们远离了心灵,它其实是心灵的障碍物,但现在人类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在阅读与书写。柏拉图曾经指出,作为记忆的替换物,文字既是良药也是毒药。这种情形,极其悖谬地体现在卢梭身上,他在《爱弥儿》和《论语言起源》中,对文字这种“使人变坏了”的技术,从道德上做了严厉批判,但若是没有他的作品,就没有作为伟大思想家的卢梭,可他是用文字批判文字,这暴露了一个哲学疑难。文字使人脱离原始状态,延伸了五官四肢的感觉,感觉抽象了、思维发达了,从此人用符号取代事物本身,不再是生动的直接印象,而是复杂的幻觉。这种进步的同时,也是退步。 当代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对没有文字的原始部落做了考察,生动记下了当代原始人发现文字作用时的震惊。文字是对于原始思维的第一暴力。原始思维是图像思维,而文字没有图像的姿态,文字是冰冷的、系统的、统一的。文字的这种中介作用,哲学上称之为“反思”,它借助概念、判断、推理,摆脱自发与自然的原始思维,它隔离出一个陌生而奇怪的思想空间,人们用耳朵听出抽象的含义。文字一出生就具有社会性。从此,人思考的一切,都在“社会”这个抽象层面,建立起另一种文明、一种强制的同一性。这是反思的结果,诞生了“我”与他人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列维-斯特劳斯沿着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继续思考。在从原始文明到社会文明的过渡中,人类“要求收回自由统一化的权利,这权利只有在超越人的领域得以实现”③。“文字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入侵,柏拉图在《斐多篇》中曾经提到。”④文字是对于人类生活非同寻常的插入,它使得人对人的剥夺成为可能。作为“不在场的”文字,它剥夺了说话的活生生在场。 从原始说话到文字的过渡,这惊人的一跳来自某个经验的瞬间,它是偶然发生的。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的“一次文字课”中,有这样的生动描写——部落首领学习人种学家写的文字。一开始,他的学习处于全然不理解状态,他照着文字临摹,而不理解其功能。也就是说,他完全不理解写字的目的。在数次临摹之后,列维-斯特劳斯写道:“突然,这一次,他理解了文字的用处……他不再像我要求他那样从词的方面(指发音)与我交流信息,而是用写在纸上的弯弯曲曲的线条痕迹,展示给我看,好像示意我应该以读这些痕迹的方式回答他。”⑤这也就是说,在这个历史的瞬间,这个原始部落的首领突然明白了文字的用处。这个瞬间之所以是历史性的,还在于他明白了识文断字的人相比不识字的人,具有巨大的支配优势,从此他拥有了一种极其有效的控制部落成员的手段,这种有效性恰恰来自文字的间接性、抽象性、普遍性,它可以实现远距离的遥控,这是一次革命性的变革,它是一种附加的、疏远的或者异化了的交流手段。从此,文字的意谓与言语不再等同,它剥离了当下在场,用抽象的符号抹杀了个体的差异性。 从此,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新的人群,它们是少数,就是会阅读书写的人,由于这一天然优势,他们属于社会上层,是统治阶层。 文字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技术发明,它有一套规范的文法系统,它约定了笔画的含义,它能弥补记忆的不足。在文字这一思维的崭新平台上,有一种容易被人忽略的奇特现象。就是说,无论话说得多么稳重,在性质上都是感性的,因为说话者在场,而无论多么糟糕的写作,在性质上都是理性的,都不可能是一只猴子在键盘上胡乱敲打的结果,书写者与潜在的读者互不见面、互不在场。无论书写者面对文字本身唤起多么大的热情,都必须遵守文法的规则,否则就不再是文字,而是胡涂乱抹。文字天然趋向于一种机械复制,笔画变成文字不是胡乱涂写,任意一个文字的含义必须是相对固定的,可重复的,一只狗无论如何都不是一只猫。文字的这种根本属性,即它的技术性、理性或科学性,还有一个特点容易被我们忽视,即文字趋向于一种隐形的机器,印刷术的发明不是偶然的,这种技术必然出现,就像书写必然要取代说话,这是感性的人类的理性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