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操作下的历史记忆  

作 者:

作者简介:
唐宏峰,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员(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南京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本文以陈旻、库斯诺和陈界仁的作品为中心探讨亚洲当代档案艺术如何通过媒介操作对近代殖民历史进行反思。档案艺术以历史存留的现成媒介材料为对象,从媒介物走向媒介操作,在主体、媒材和作品之间斡旋调节,同时突出媒介的物质性与媒介性,形成一幅媒介与信息、物与叙事、影像与已逝生命交融一体的历史图景。历史的叙述与记忆依赖于媒介,媒介操作召唤出往昔历史的记忆,艺术家通过激活作为“死后生命”的影像,打开封闭的历史时空,将被遗忘的近代亚洲殖民历史的肉身经验再度复活,提示我们正视迄今仍位于亚洲地缘政治核心地带的殖民结构。最终,每一种媒介操作都会反过来指向自身,在殖民主义与媒介操作的紧密联系中,档案的建构性、知识的生产性与媒介的不透明性被暴露出来。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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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新世纪以来,亚洲当代艺术在媒介与档案方面创造纷繁,这来自哲学与艺术理论的思考①、西方艺术实践的影响②和近年思想界的亚洲论述③等多方面的驱动。艺术家通过各种媒介形式,制造多样档案,以此来介入现实生活和参与历史叙事。本文以大陆青年艺术家陈旻、印度尼西亚青年艺术家库斯诺(Timoteus Anggawan Kusno)和台湾著名艺术家陈界仁等人的作品为例,探讨当代亚洲艺术如何通过复合的媒介操作对近代世界殖民历史进行揭示和反思。这些艺术家不像传统艺术那样创造,而是像历史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一样工作,他们在老照片、印刷图像、录音、记录影像、书信、日记等各种现成媒介材料中采撷、改写、编织,通过多样的媒介操作(mediation),将过去之物转化为叙事与记忆。他们打捞沉默的历史对象,虚构另类的历史真实,探索历史记忆的构造,成为艺术与历史的双重创造者,从而再现与反思迄今仍在亚洲与世界政治结构核心地带的近代殖民历史,批判从历史而延续至今的西方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

      一、档案艺术与媒介操作

      本文着重讨论三位以档案艺术的方式思考近代殖民历史的艺术家。中国当代青年艺术家陈旻的作品《JAPT集合体》,以法国巴黎热带农学园所牵连起的历史景象为对象,包括《殖民者的相册》和《访客》两个主要内容,对与农学园相关的历史相册和明信片进行改写,呈现出一个浓缩了殖民时代宗主国与殖民地关系网络的空间。印度尼西亚青年艺术家库斯诺(Timoteus Anggawan Kusno)以各种手段虚构出一种叫做塔那元库(Tanah Runcuk)的地方及其文化传统,假借一位德国殖民探险家遗存的照片、绘画、明信片、书信、日记等人类学材料,以大量的细节,建构出弑虎仪式和喇叭马两种地方特色,呈现出殖民时代嗜血的、野蛮的遥远东方文化图景,成为一份完美的东方学知识档案。两位青年艺术家的档案作品都指向了亚洲地缘政治与世界殖民历史,这使我们有必要回顾台湾著名艺术家陈界仁更早的作品《凌迟考:一张历史照片的回音》。陈界仁重写一张晚清酷刑照片,将之与台湾现实社会影像结合而成一个22分钟的影像作品,在镜头缓慢的移动与切近的逼视中,艺术家以极大的冷静和强力,将从殖民时代到全球资本主义时代一直延续不变的压迫结构和霸权关系展现出来。

      在这些作品中,档案性来自其主题的历史性,但更来自其媒介材料的现成属性。艺术家们处理的主要对象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现成媒介材料,包括老照片、印刷图像、纪录性影像、绘画、广告、日记、书信、文本、音频、物件和装置等。档案艺术最突出的特点是使用现成媒介材料,档案艺术家最主要的工作方式是媒介操作(mediation)。从现成品艺术、拼贴艺术、论文电影等开始,现成品/现成影像已经成为艺术的重要媒介材料,这里既包括杜尚(Marcel Duchamp)、沃霍尔(Andy Warhol)式的日用现成物品,也包括档案艺术中大量使用的现成媒介(图像/影像/声音/文本)——它们是时间的现成品。对于当代艺术来说,媒介材料本身已经成为最重要的主题,而非传统艺术中为再现他物而隐匿自身的透明媒介。无论是陈旻、库斯诺还是陈界仁,档案艺术家们处理各种媒介材料,这些材料是往昔历史与现在接受者之间的中介。他们讲述历史,却并不直接操作历史内容,而是对这一中介即媒介本身进行进行复杂、多重的操作,或者准确说来,他们通过操作媒介而作用于历史内容。

      艺术家在这些媒介物上工作,他们用Photoshop加工老照片,组合影像与文字,展陈往昔陈迹,嫁接历史与现实影像;即使是并不增添或改变,档案艺术中的媒介材料经过打捞、选择、拼接、重组,材料之间的关系被星星点点联系起来,它们也不再等同于沉睡的历史档案,一幅从未显现的历史图景在复杂的媒介操作中浮现出来。在《殖民者的相册》中,陈旻对巴黎农学院图书馆馆藏的法国农艺学家埃米尔·普吕多姆( Prudhomme)的一本相册进行改写。这个相册是普吕多姆于1897至1898年在马达加斯加考察期间拍摄的当地植物照片,照片标注了植物名称和具体地点,同时几乎每张照片都有人物陪衬,通常是法国士兵、他的朋友或家人,形成殖民摄影中最常见的白人与土著环境合影的构图。艺术家将照片中的人物抹掉,形成刺眼的空白,以这种方式呈现的反而凸显了本土环境与外来入侵者之间的对立关系。在《访客》中,陈旻则对1907年巴黎农学院举办的世界博览会所发行的明信片进行反转。在此次博览会上,来自世界各地法属殖民地的土著们被拉到展厅供巴黎人围观,而艺术家则将土著人从原初语境中分离出来,嫁接到巴黎各种地标环境中,反身成为巴黎的观光客。库斯诺的做法则更极端,他用高超的影像技术,在历史照片上加工制作,创造出虎人、喇叭马的形象;在泛黄的破损的纸张上绘画;制作漂洋过海的明信片、老式的印刷文本、破损的殖民探险家使用过的物品。在这里,艺术家通过生产媒介而生产历史内容,让观者深信不疑的是这些材料的媒介属性本身——老照片、素描、书信、明信片、学术论文等,根本上他制作的是作为历史时间存留物的媒介。

      如果我们用一个概念来描述这种工作,媒介操作(mediation)是一个合适的词汇。这个概念点明了档案艺术的核心,并可以延伸到档案艺术之外更广泛的当代艺术生产。米歇尔(W.J.T.Mitchell)和马克·汉森(Mark B.Hansen)对媒介(media)和媒介操作(mediation)概念做了很好的分析。媒介(media)已经变成一个集体单数名词,而非具体的媒介物(medium)的复数叠加,这一层面的媒介,就“由作为实体的媒介转变为作为媒介操作过程(mediation)的媒介”④。媒介是具有无限延伸性的中间物,总是能将看似在它范围之外的东西包含进来。媒介其实并不在发送者和接受者中间,它包括并构成这二者。⑤从媒介到媒介操作,思考重心的转变意味着媒介已不再是单一的中介物或某种技术形式,而是具有人类本体的意义,“媒介实际上是一种普遍的媒介性(mediality),正是因为它,人类才变成了‘生物技术’形式的生命个体”⑥,媒介操作是人类存在与实践发展的主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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