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艺术思想中的“无”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汝伦,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古人并不把艺术视为一个独立的领域,他们没有现代人这样明确的分科意识,而坚持认为“道通为一”,所以他们很自然地着眼于道来谈艺,甚至以谈艺来论道,艺不离道,艺即是道,它是求道、明道的特殊途径,艺以道为旨归。这样,有关道的种种思想和概念,就必然成为中国古典艺术创作的主导原则,其中有关无的种种思想占有突出的地位。无是一个重要而又基本的哲学概念,中西哲学传统尽管相当不同,但都对无进行过深入的思考。由于关注点不同,中国古典美学一般并不直接讨论或论述无以及与无有关的概念。它是用感性的方式来表达和体现无。这个无乃天地之大美,无穷亦无状,非形相言语翰墨所能尽,所以简约成为中国美学最基本的原则之一。中国古人认为,艺术作品本身就应该体现无之大化流行,所以,中国古代艺术思想中,几乎找不到艺术是对自然模仿的主张。相反,追求形似始终被认为是庸俗艺术的标志。正因为中国古代艺术最终希求体现宇宙造化即无的万千气象,所以它也不像西方艺术思想那样特别重视形式。在中国传统艺术思想中形式不仅没有显著的地位,而且艺术家们往往更强调在艺术创作中要突破固有陈式。在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中,艺术家主体作用基本是隐没的,因为古人认为,各种艺术归根结底出于天道和宇宙造化,而非单纯人的主观活动的产物,所以中国古典美学中本没有西方美学中经常有的天才论主题。相反,中国古典美学强调的是艺术创造应该无我。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17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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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是一个重要又基本的哲学概念,中西哲学传统尽管相当不同,但都对无进行过深入的思考。西方哲学从巴门尼德开始,对无的讨论和思考就不绝如缕,一直延伸到当代,可以说形成了一个专门的哲学研究领域。相比之下,在中国哲学传统中,虽然先秦道家哲学家(老、庄)对无有相当精深的思考,但魏晋以后,除了在佛教哲学中,无渐渐退隐为哲学思想的背景,不再成为哲学讨论的直接主题。然而,它在中国古典艺术思想中,虽然不曾作为人们直接谈论的理论概念,却是艺术理解和艺术创作主导性的基本原则。理解无在中国古典艺术思想中的作用,对于理解中国古代艺术的特征,十分重要。为此,本文拟对这一特殊现象作若干初步考察。

      作为哲学基本概念的无,从来就不是绝对的否定、绝对的“什么都没有”,柏拉图在批判巴门尼德全然的无的思想时,即已指出不可能有这样的无的概念。相反,无和有一样,从逻辑上来说,是最基本的概念,是一切其他概念和规定的前提,黑格尔在其《逻辑学》中,已经对此作了最为透彻的分析和阐述。任何事物,在抽去其种种规定后,它们仍然还有一个基本规定是无法抽去的,这就是它们的存在,它们之“有”。有是谈论和思考、认识一切事物的基本前提,也是事物(实存的事物,也可以是可能的事物或想象的事物)之为事物的基本条件。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思有同一)正是建立在存在这个基本特征上。

      但是,存在(或有)又是最空洞、最无规定的。如果我们一定要再追问什么是有(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作为逻辑上第一个概念的有,实际上是无,因为它除了同义反复的规定“有就是有”或“存在就是存在”外,什么也不能说;否则它就不仅仅是有了。就此而言,有就是无,无是纯有的唯一规定。①因此,在黑格尔看来,有和无不是截然对立,而是立即相互转化的:“纯存在与纯无是同一的东西。这里的真理既不是存在,也不是无,而是存在已转变为无,无已转变为存在。”②这里的无不是巴门尼德的“全然的无”。假定我们能从全然的无开始纯属幻想。这样一种开始是自我取消的,它根本不会是开始。开始总是从什么开始,这个什么在这里就是一个空无内容的思想或逻辑概念意义上的无,是无的思想上的存在,但不管怎么说,它也是有(存在)。

      黑格尔是从他的逻辑学意义上来论述无之意义的;但无的积极意义,即它作为有之可能性,早就被历代哲学家所认识。除了巴门尼德外,很少有西方哲学家会将无理解为绝对的否定、完全绝对的无。德谟克利特已经看到,事物之有(事物的存在)一定是有条件的,从存在论上讲,这个条件不能是任何实存意义上的有,而是无。他的虚空概念虽然不叫无,却是具有无的存在论性质,它是事物(原子)存在和运动的条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后来的西方哲学家,都批评巴门尼德等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强调我们可以以许多方式来谈论无,无论是将它理解为“不是某物”、逻辑的不可能者、非存在者或非实存者、潜能、不真实的东西,或是与现实相对立的假相,还是将它理解为不确定者。当然,这些对无的理解都不是把它理解为绝对的无(那其实也是不可能的),而是把它理解为一种有。

      中国哲学家同样是在肯定的意义上,而不是绝对否定意义上理解无的。如果说在一些西方哲学家那里无还被理解为消极或负面的东西(如逻辑上不可能者、不真实的东西、假相)的话,中国哲学家则基本上把无理解为积极的东西。

      老子是中国哲学家中最早提出无的概念并最深刻地揭示其形而上学意义之人。无在老子那里与在黑格尔和海德格尔那里一样,是指存在的原始可能性或存在的本源:“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③这里的“天地”,应指宇宙;“天地之始”的“始”,也不是物理时间意义上的“开始”或“起点”,而是存在论意义的“本源”。天地万有的本源自然不是任何特殊的东西或规定,而是绝对的可能性。就其不是任何特定的东西或规定而言,它只能是无。但就其是绝对的可能性而言,它又是有。万物因有而有(存在),就此而言,它是“万物之母”。但有与无的关系却不是先后关系或派生关系,而是彼此规定、相互生成的关系。“两者并不同一,两者绝对有区别,但又同样绝对不曾分离,不可分离,并且每一方都直接消失在它的对方中。”④黑格尔关于有无关系的这段论述,完全可以用来诠释老子有无相生的思想。

      当然,《道德经》第四十章指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前者有是万物之母的意思,后者却不是说有产生于无,那样的话有无相生就说不通了;而是说无是有的绝对可能性,可能与现实不是两个外在对立的东西,而是存在自身的实现。“有生于无”实际是指逻辑上的先后关系,而非发生学上的先后。无是事物绝对的可能性,这在第一章“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句也可看出。王弼释“妙”为“微之极也”。⑤微者,精微也,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极小量,而是指没有具体规定与确定性而极难把握者。存在的绝对可能性即这样极难把握的“微妙”。只有有了存在论意义上的无的观念,才能洞见此“妙”。“徼”作“边界”即“规定”讲,事物(道也一样)是通过有而得以规定的;或者我们只有通过有才能把握道或万物的种种规定。换言之,要把握事物的绝对可能性,我们得以无观之;而要把握道和事物的种种规定,则必须以有观之。

      然而,在老子那里,无并不只是纯粹的逻辑概念,它还是一个功能性概念,无不是一个消极的概念,而是一个积极的概念。具体事物(有)的用处,是通过无实现的。有是事物的具体形态或规定,无是事物的功能,“三十幅,共一轂,当其无,有车之用”⑥,便说明这个道理。事物的功能,是通过无来体现的。“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⑦“利”来自“用”,无用则无利。事物的正面意义,事物的种种规定,恰是源自无,以无为条件。王弼对此心领神会,他在《老子注》中郑重提出:“有之所始,以无为本。”⑧何晏讲得更到位:“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之为事,由无以成。”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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