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声律形式美学的文章学考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唐定坤,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贵州 贵阳 550001)。

原文出处:
中华文化论坛

内容提要:

声律形式美学是在“以读促写”的文学活动中发展出来的,今人多从语言学角度对之进行独立研究,缺乏从传统文章学视角的整体考察和形式美学的现代阐释。声律之学起于文章诵读,发展于韵文写作而与其互相促进,特别是晋代以来的音辞艺术、佛教梵呗转读等新式诵读活动的助推,下迄齐梁“永明体”而趋于成熟。永明声律以其精细化的讲求而不宜于长篇试验,最重要的是,四声的介入在句式诵读节奏的轨范下引发了诗赋接受形式美学的文体分异,从而使得文章学从以赋为中心逐步转向以诗为中心,并最终形成了“赋亡”“诗兴”的文体消长。它的文学功能在于最有效地发挥汉字音形义统一体的特长以运用于文章写作的成功实践,主要表现于促进骈偶对句的平衡美、字句的炼造、联对构结的艺术张力、文体变革四个方面。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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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139(2022)1-0073-17

      关于声律形式美学,在中国文学中主要依附于骈偶手法,以诗为载体,发展于六朝,大成于齐梁,表现为永明声律的成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称“立文之道”有三:“形文”“声文”“情文”①,其中“声文”“形文”皆属形式美学的文章追求。《文镜秘府论》称作文“欲其安稳,须凭讽读,事归临断,难用辞穷”②,表明是临文创作在“讽读”中的斟酌选择形成了骈偶声律的形式之学,而非纯粹的理论推导和先验预设。换言之,六朝声律形式美学是在“以读促写”的文学活动中形成的,是本于实践的经验提升。然而这却未得到深入的理论发掘和积极的文学评价。就传统而言,儒家诗教政教观极力强调内容,故有唐代陈子昂等革新派、乃至古文运动对齐梁内含声律讲求的骈俪文风的痛诋。只是本于“诗缘情”的道家自由美学的对立传统,使得骈偶声律之学在传统诗学中尚未完全失声。另一方面,解放后理论界受前苏联反映论的影响,阐释文本注重思想内容的正当性,这和传统本已有之的儒家政教文论观刚好一拍即合,由是“形式主义”成为意义匮乏的标签式术语,消解了“形式美学”的丰富内涵。有鉴于此,学界对声律的研究,大都停留在以语言音韵之学为中心上,注重于声律说静态的内涵考辨,这可以郭绍虞先生为代表③。只是声律形式美学本于“讽读”实用,其与中国传统文章学的语用讲求、文体特征、文学追求的审美倾向等关系不当忽略,它所促成的文体地位消长现象、所具有的普遍的“形式主义”美学意涵皆不宜湮没。沿着这一视角,对之做出深入考察,显然非常必要。

      一、从文章诵读到声律演进

      学界讨论声律的形成一般焦聚于齐梁,特别是永明时代,多以为受佛经翻译的直接影响。实际上,声律之学本于文章中对汉字声音美感的精细化讲求,起于诵读而发展于韵文写作,并与其互相促进,最终的成熟则是文学史(以诗赋为代表)自然演进的结果。中国文章本是伴随着声音的生成而传播的,上古巫史传统下的文本,多是为了国家典制而产生,故有诵读的遗留。有学者注意到,像《尚书》中的“曰若稽古”,本身是史官讲诵的口气,而“诰”“训”“誓”“命”等本身也是礼制讲诵的动词④。只是声律的讲求容易在韵文中得到发展,毕竟用韵的声音性质明确。《诗》的声音性质以此更强。黄节指出:“诗之兴其始于《颂》乎?……惟《颂》专为郊庙述功德而作。……诗之有学,此其初期也。”⑤同样是国家典制诵读之用,但后来与乐合为一体,形成《诗》、礼、乐的融合。古人特别注意音乐与情感的密切关系,以为“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于“人心之感于物也”⑥,所以音乐性的介入就会在乐的性质上进行声音美学的独立发展,不必依赖于诗的内容意义指向。只有诗歌脱离音乐以后,才能发展其自身在诵读中的声律品质。

      钟嵘《诗品序》:“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邪?”⑦这本是反对沈约声律说的言论,却证明了古诗“被之金竹”的“五音”与“世之言宫商异”。就是说,诗中声音之学别是一途,与其曾合于乐没有本质的关系⑧,后人常混而为一,很可能是因为前人在描述作文声律时所使用的话语,乃是借自音乐的宫商之说⑨。王瑶称:“诗自完全脱离乐府以后,对于诗的欣赏方法,便由‘唱’而转变为‘吟’了。”⑩就是说诗的声律最终是由“吟诵”的口耳之学所发展出来的,与古之散文诵读分途而合流。诗离乐以后,如何吟诵我们已不可知,在先秦,《论语》载孔子“诵《诗》三百”,孟子亦有“诵其《诗》”之说,估计就是以“雅言”声腔诵之(11),可能主于读《诗》用韵腔调的和谐雅正。今人朱光潜《诗论》以为当在三个方面展开:用韵,意义,节奏(12)——用韵保证声音单元的和谐调利,这是诗之为诗的基本质素,故一般的诵读必不离于此;诗脱乐后以意为主,所以声音要受意义的影响;节奏与形式切分有关,保证诵读的声气吐纳找到韵律感。这三点可谓切中诵读的肯綮,只是他之所论乃是据文艺心理学作出的诗学原理阐释,严格说来三者应该有一个发展渐进的过程。

      汉赋的诵读有甚于诗,在文献中有明文记载,但似尚无“以诵读促写作”的意味。赋本亦韵文,其体拓宇于《楚辞》,《楚辞》本就与楚歌关系密切,而适于唱诵,故有“楚音”之说。《汉志》称“不歌而诵谓之赋”(13),郑玄谓“赋者或造篇,或诵古”(14)。《楚辞·招魂》“人有所极,同心赋些”,王逸注曰:“赋,诵也。”(15)这是它与《诗》最大的区别。刘熙载《艺概·诗概》总结“赋不歌而诵,乐府歌而不诵,诗兼歌、诵”(16),足见在《诗》、乐府、出自乐府的五言徒诗诸体中,赋的诵读性最为纯粹。按汉人已有意识于赋的诵读,《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17),《汉书·王褒传》载汉宣帝“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又称“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18)。值得注意的是,郑玄注《周礼·大司乐》称“以声节之曰诵”(19),可以推测汉人诵赋已开始深入到了节奏问题。汉赋在写法上承自纵横家的“恢张谲宇,紬绎无穷”(20),故最宜于按节抚拍的声气诵篇:其中铺陈排比句式所构成的一顺气势、联绵用字所形成的协音反复,皆容易在诵读中传达出音节的美感、空间的气度、名物的繁多、形容的情态,庶几昭示出其体势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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