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辨

作 者:
张江 

作者简介:
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阐释学高等研究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与阐释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阐释学。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与西方后现代阐释理论主张阐释是无限制的意义生产不同,中国阐释学中“衍生”一词,在“阐宏使大”中蕴含“约束规范”之意,使阐释在扩张与守约之间找到平衡。在文字学意义上,“阐”“衍”同义,“阐衍”“阐化”“衍化”均为传统经学常用之语;在阐释学意义上,“衍”是阐的方式,阐乃由衍而阐,“衍”显明“阐”不同于“诠”“解”之个性,更发展出古代释义“阐衍”与“诠解”两条主要脉络,离散与递归两种思维方式。“衍生”较之“生产”,更能确当表达文本阐释在合理性约束下的扩张与流溢,也提示我们全面客观地认识西方后现代阐释理论。“衍生”当为中国阐释学理论体系中具有节点性意义的重要概念。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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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B0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1)11-0148-09

      西方阐释学理论中普遍流行一个提法,阐释为“生产”(无论英语或其他语言的“生产”本义为何,翻译为中文“生产”,本文在汉语本义下讨论其语义及应用),意即阐释生产和扩大文本的意义。此意义由阐释者主观臆定,无束缚、无规范、无依归,最终甚至与阐释对象无关。所谓“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是为一端。汉语“阐”的意义高于“诠”及“解”,阐不落于本义考证和分析,更重于意义之扩大与推举。不同时代及语境、不同阐释群体与主观动机,对同一对象的理解和认知完全不同,阐之结果因此而有天壤之别。由此看去,“生产”一词似乎生动贴切,充分表达并极端放纵阐之意向,有其存在的道理。但是,基于整体的阐释理念与中国古代深厚的阐释传统,我们坚持,与对象有关的意义发生非无端与无源之举,意义生产过程亦有合理约束与规范。就意义发生的规范与限度说,汉语“衍生”一词,更确当精准地表达“阐宏使大”之意,避免和克服了“生产”一词所隐藏与鼓动的肆意泛滥之弊。于阐的正当取向下,由衍而生,在扩张与守约之间找到平衡,使意义扩大为有根据的合规之举。“衍生”高于“生产”,可为中国阐释学之节点性概念。

      “衍”最早于甲骨文记载可见,其形为。“衍”义,《说文·水部》:“水朝宗于海。”由现代汉语简释,乃水流所向有所漫延,最终归于大海。“衍”之经典用法,大致有两个方向。一是广义,多为正面积极义;一是余义,多为负面消极义。其积极义有:

      第一,大、广大。《广韵·释诂一》:“衍,大也。”《汉书·郊祀志上》“德星昭衍”,颜师古注:“衍,大。”①《文选·皇甫谧(三都赋序)》“魏跨中区之衍”,吕延济注:“衍,大也。”②《楚辞·天问》“其衍几何”,王逸注:“衍,广大也。”③《汉书·扬雄传下》:“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颜师古注:“衍,旁广也。”④

      第二,溢,多义。《集韵·线韵》:“衍,水溢也。”《诗经·大雅·板》“及尔游衍”,毛传:“衍,溢也。”⑤《尚书大传》卷2:“唐为虞宾,至今衍于四海。”郑玄注:“衍,犹溢也。”⑥《诗经·小雅·伐木》“釃酒有衍”,王先谦《三家义集疏》:“衍之为言盈溢也。”⑦《诗经·小雅·伐木》“釃酒有衍”,朱熹《集传》:“衍,多也。”⑧

      第三,流长、流行义。《玄应音义》卷18“繁衍”注:“衍,水流长也。”《周易·需·象传》“衍在中也”,《集解》引虞翻曰:“衍,流也。”⑨《后汉书·宋意传》“衍食它县”,李贤注:“衍,谓流衍。”⑩

      第四,推演义。《周易·系辞上》“大衍之数五十”,陆德明《释文》引郑云:“衍,演也。”(11)《尚书·洪范》“衍忒”,蔡沈《集传》:“衍,推。”(12)《管子·五行》:“然则神筴不筮,神龟(衍)不卜。”《集校》引陈奂云:“衍,推演之也。”(13)《论衡·对作》:“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衍。”(14)《集韵·狝韵》:“衍,通作演。”

      其消极义有:

      第一,蔓,余义。《文选·张衡〈西京赋〉》/“篠簜敷衍”,薛综注:“衍,蔓也。”(15)《楚辞·天问》“其衍几何”,朱熹《集注》:“衍,余也。”(16)柳宗元《天对》“孰衍孰穷”,蒋之翘《集注》:“衍,余也。”(17)

      第二,言多义。《诗经·小雅·伐木》“釃酒有衍”,陈奂《传疏》:“衍,言多溢之美也。”(18)《汉书·司马相如传下》“浸淫衍溢”,颜师古注:“衍溢,言有余也。”(19)

      第三,过、散义。《后汉书·王梁传》“旅力既衍”,李贤注:“衍,过也。”(20)《小尔雅·广言》《集韵·狝韵》:“衍,散也。”《文选·枚乘七发》“衍溢漂疾”,李善注:“衍,散也。”(21)

      同时,我们必须辨析“朝宗”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水朝宗于海也。”(22)对衍而言,朝宗意味着什么?总体说,朝宗曰水流归向义。《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旧题孔氏注:“百川以海为宗。”(23)分立而释,由朝说:

      其一,朝见义。《论语·宪问》:“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

      其二,拜见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

      其三,觐见义。《集韵·宵韵》:“朝,觐君之总称。”

      朝亦有方位义。《周礼·秋官·司仪》“不朝不夕”,孙诒让《正义》:“朝即东也。”(24)

      其一,本义。《国语·晋语四》:“礼宾矜穷,礼之宗也。”韦昭注:“宗,本也。”(25)《老子》第七十章:“言有宗,事有君。”王弼注:“宗,万物之宗也。”(26)此宗同为本义。

      其二,尊义。《广韵·冬韵》:“宗,尊也。”《汉书·地理志上》:“江汉朝宗于海。”颜师古注:“宗,尊也。”(27)《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孔安国传同。

      其三,聚及属义。《广雅·释诂三》:“宗,聚也。”《黄帝内经素问·至真要大论》:“则病气衰去,归其所宗。”王冰注:“宗,属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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