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罗朗·巴特在法兰西学院就职演说中,他没有花多少篇幅去表达他的学术观点,而是大谈文学和权势的关系。这个人终其一生都痛恨权势,在他后来名满巴黎的年月,他本来可以利用权势,但他没有这么做。远离权势,作为一个自由的、依靠自己的话语力量生存的批评家,巴特始终保持着批评家应有的自尊。不用说,我欣赏这种自尊,并且以此作为我的批评的基本品格。 当然,批评观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文学观上。对于我来说,文学当然不是风花雪月的佐料,不是工具和传声筒;同时,我也不认为文学只有回到纯粹的语言形式才是最高境界。当然,文学就是文学,它必然要有自身不断创新的意识,没有相当水准的语言句式、叙述方法、结构和修辞,就难以有文学存在的独特依据。但文学毕竟表达了对社会、历史和现实的理解,没有相当的思想力度,不能发掘新的经验,也难以造就有力量的作品。我愿意在不断综合的意义上来理解文学,我更乐意去发现文学中的新经验和艺术的丰富性。 批评是一项智力活动,一种敏锐的艺术感觉与复杂的知识的融合。批评既是知识的运用,也应是知识的创造,停留在陈旧的知识水准上的批评,并以此来显示老成持重,那是中国当代批评惰性十足的根源。在批评知识的运用方面,我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将来,都在破除狭隘的本土主义神话。所谓“中国人只能说中国的话”等等,在我看来,说这种话的人,只能是自欺欺人的井底之蛙,拉大旗做虎皮的投机分子。 我不赞成九十年代批评缺席的这种说法,缺席的是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是那些忙于在红地毯上漫步的人,是那些从来就没有出席的人。九十年代不少的批评家在做切实的研究工作,大多数人熟视无睹,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袖手旁观。人们对这些没有这个头衔、那个桂冠的青年一代批评家很不以为然,他们的名字后面没有这个长、那个长,他们无法在这个“评奖委员会”、那个“工程”中占据一席委员之地,在这个以权势为轴心的社会,他们的权威性当然大打折扣。但人们如果认真阅读过这些人的文字,如果不带偏见,我想人们可以得出公正的结论。不少人怀恋八十年代的文学批评,我想那时的文学批评借助整个文学大势而意气风发,如果认为那时的文学批评较之现在的批评要技高一筹,那就只能说是偏见比无知更可悲。 批评必须锐利、自由,面对文本是我最快乐的时刻。随心所欲的读解,令人信服的推论,横贯中西的思绪,无所畏惧的论断,这是我所欣赏的批评风格。中国的批评家与作家关系太近,这是我的困扰。作家期待喝采,在把批评家降低为吹鼓手的同时,也把作家自己变为掩耳盗铃的愚人。我是一个看重友情的人,经常在友情和文本之间行走,使我疲惫不堪。我不会说“吾更爱真理”那种大话,但我无疑希望我的每一次写作经受得住世人的拷问。 17年前,苏珊·桑塔格在一篇论及罗朗·巴特的文章中写道,巴特把现前的文学时代称作是“一个从容启示的时代”。桑塔格赞叹道:“能够说出这种语句的作家真是幸福呀”。我不敢指望我们能够生长在这样的文学时代,但我从内心希望,当代批评能够一步步走向“从容启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