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87(2021)06-0099-09 在结构主义的霸权时代,“事件”在人文学术总体中被“结构”掩盖,但早至20世纪40年代的法国,抵抗的声音就一直存在,“事件”思想从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福柯(Michel Foucault)、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处不断生发开来。利科自始至终都在抵抗结构主义的霸权,他承认结构主义方法的有效性,但认为这只能被视为理解过程的一部分,“所谓结构的解释模式并没有全然穷尽文本的可能性”①。也就是说运用语言学进行的解释是补充性的,使文本保持开放才能将意义重新分配给主体,解释活动于是成为意义自身的完成。②作为当代法国思想中“结构”向“事件”转向的关键人物之一,利科对结构主义排斥事件的方法作出了有力回应,并用对叙述的沉思实践了一种“事件解释学”③(l'herméneutique de l'événement)。跟随利科的这一思路,我们或可更深入地理解结构主义叙述学及其中国范式的不足。 一、从“叙述学”返回亚里士多德 在结构主义叙述学那里,对事件之间联系的一般规律即情节结构的探索成为主导方向。事件按照某种逻辑法则在文本中组成更大范围的情节网络,被封闭在结构之中。在利科看来,结构主义叙述学的症结在于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叙述学话语总是一种“事后”的逻辑建构,在叙述学家发明这些话语之前,已然存在着活生生的人类叙述活动,再向源头处追问,我们可以还原到人的叙述本能,一种认知的、伦理的、审美的综合能力,这种根本的能力催动一切叙述活动,它先于对叙述的分析而存在,利科称之为“叙述智力”④:“叙述学是一种二级话语,源自创造性想象的叙述智力自有其优先性。”⑤利科认为与其将叙述活动视为一个静止的结构,供我们从中抽取某种规律和法则,不如将其视为根本性的创造活动,一种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实践智慧(phronesis)的结果。 在利科眼中,叙述智力之所以优先于叙述学的合理性,在于它本身已经是主体价值观念的构造物,事件的叙述化构造的是一个意义充沛的价值世界,在读者的理解活动中与现实生活世界中发生融合,产生出影响生活实践的价值空间。由此,亚里士多德的“情节编排”(即对事件的编织)仍然构成叙述作品的动力来源。在这个意义上,编织事件即将叙述智力的具体应用,不是后设的叙述学知识,而是人类特有的叙述智力催生了情节编排,使得事件之间的连接成为可能。正是情节编排的整合力使叙述成为能被人理解和解释的现象,在神话、悲剧、历史、小说各类叙述类型中发挥着各异的“事件叙述性”功能,并产生不同的伦理效应。利科在“恶的象征性”神话研究中即指出一系列关于“恶”的神话的叙述性结构,并指出亚当神话在伦理上的优越性。⑥神话、悲剧事件与历史、小说事件的情节编排共同指向人类理解时间经验的努力,通过情节编排构造一个新文本和新世界,人们通过叙述重新“理解”“制作”现实世界的实践。利科在此将事件之间连接的动力来源从后设的叙述逻辑或语法还原到作为人类的叙述智力,叙述成为主体指向事件的意向性活动。 利科同时指出情节编排中的悖论。他认为,叙述的事件是根据它与塑形活动的关系来定义的,一方面它具有情节本身不一致所带来的不稳定结构,它的突然出现会打破特定的结构预设;另一方面它又是协调的来源,因为它最终符合了历史理性。这就是情节编排的悖论:“事件的插入使得偶然效应被中断,这意味着本来会发生或不会发生的事情被整合进塑形活动实施的必然或或然的效应之中。”⑦也就是说简单的、出人意料的偶发事件被叙述趋向终点的整体性改造后,在理解中变成了文本中时间线的组成部分,事件的发生于是成为必然。这样,叙述活动在同一性与多样性之间达成了和解,这就是在给时间塑形之外达成的一种“异质综合”(对纷繁复杂的事件的综合)。从一开始,利科对叙述的思考就与结构主义叙述学拉开了距离,他的现象学-解释学进路保持了对事件及其创造意义之方式的好奇。 在三卷本巨著《时间与叙述》(Temps et récit)中,他将叙述视为一种“语义创新”(l'innovation sémantique),一种人类保存时间经验、理解自身和他人的中介。叙述作为人类把握世界的方式,是一种智性的精神活动,一种意向性活动,它所处理的对象即“事件”。将经验世界中纷繁复杂的事件编织为情节,形成具体可感的“故事”,这是叙述活动的一般过程。关于事件、情节、故事的区分,赵毅衡认为情节介于故事与事件之间,是故事的基本材料和叙述的最基本条件,故事则是有头有尾、有起承转合结构的情节,经验事件的媒介化构成情节的单元。于是,“事件具有可述性,就能进入情节,而叙述者对情节的处理,使文本具有‘叙述性’。也就是说,情节使事件的‘可述性’转化为文本的‘叙述性’”⑧。本属于经验世界的事件被筛选、重组,转化为符号世界中的具体可感的情节或故事,叙述文本于是成为累积、深化人类认识能力的重要中介。发生在经验世界中的事件本身并不能全为叙述所容,因为事件本身的复杂性是不可名状的,如特洛伊的陷落这一历史事件所涉及的人、事、物绝非叙述的中介可以穷尽,荷马(Homer)的叙述只是以其一己之力呈现他个人视域中的事件原貌,他对事件的选择和排列事件的方式,如以阿喀琉斯的愤怒开始,以其愤怒的平息(死亡)为终,实际上带有鲜明的个人化风格,希腊人的血气和悲剧意识在史诗的结构中凸显。将事件(生活事件、历史事件或神话事件)在声音、形象和语言等中介形式中符号化,进而编织为情节(plot),构成“故事”,叙述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