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低迷暗淡的文艺时代 一个无庸置疑的事实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人类的文学艺术笼罩着一层低迷与暗淡的情绪,再也没有了十九世纪那般显赫的声势,再也没有出现像托尔斯泰、雨果那样举世公认、雅俗共赏的一流文学大师。代之而起的现代、后现代派,虽然不乏在学术界获得很高评价的作家作品,但对于社会大众,却缺乏真正属于艺术的吸引力。难怪美国文学评论家诺门·勃多列兹早就著文指出:现代派无异于文学的死亡。另一位美国文艺理论家威尔逊也早在三十年代就这样声称:诗成了“即将死亡的技巧”[①]。连后现代主义的重要思想家海德格尔也这样惊呼:“伟大的艺术连同其本质已离开人类;近代艺术正在经历慢性死亡。”[②]进入二十世纪以来,随着主体理性的无限膨胀,在一些激进的作家、艺术家那儿,几乎所有的艺术规则都遭到了粗暴践踏,艺术终于陷入了令人迷茫的困境。 这是一个破坏的时代。 破坏,几乎是现代、后现代主义的性质之一。现代主义一出世,似乎就挟带着一种破坏的冲动。请看现代主义的早期派别“未来主义”的宣言: 我们的诗歌中最重要的成份将是勇气、大胆和反叛。 除了在斗争中以外,没有什么美。 我们想讴歌战争——使世界健康化的唯一手段——军国主义、爱国主义、无政府主义者毁灭一切的手臂,杀生的优美思想,对妇女的蔑视。把图书馆的书架子点上火!……改变河道,让博物馆的地下室淹在洪水里吧!……哦!愿这些壮丽的油画毫无办法地在水中漂荡!……抓住鹤嘴锄和榔头!去破坏那些古老神圣的城市的地基![③] 这听上去,很像是我们当年的“文化大革命”。 这种破坏欲望落实到实际的文学艺术创作领域便是:蔑视艺术规则,追求极端化的创作自由。特别是那些被视为后现代主义的作家、艺术家们,他们以更加激进的反叛姿态,故意把小说弄得不像小说,诗不像诗,绘画不像绘画,音乐不像音乐。如被看作后现代主义代表作之一的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微暗的火》,由“前言”“诗篇”“注释”“索引”四部分组成,看上去更像是学术著作。巴思的《迷失在开心馆中》,充满了文学理论及标点符号使用法之类内容。在戏剧领域,出现了不再像“戏剧”的《等待戈多》、《秃头歌女》等作品。在音乐领域,出现了斯托克豪森的《一周间》、凯奇的《4分33秒》这样一些要“把音乐从音符中解放出来”的“概念音乐”;在美术领域,出现了在沙滩、荒漠上堆筑、挖掘而成的“大地艺术”,用人体或画家自身作为材料的“行为艺术”,用废品组装而成的“集合艺术”等等。这类艺术,不仅破坏了某类艺术的基本规则,甚至也否定了作家、艺术家自身,使作家、艺术家与一般人没有了根本的区别。 遗憾的是,在西方现代文艺史上,这种破坏性,不仅没有受到必要的遏制,反而受到了同样激进的一些理论家的高声喝彩。如被我们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的著名理论家阿多尔诺认为,这是新型的“反艺术”,这些作品越是不被社会接受,就越出色,反之就越低劣。马尔库塞说得更为激进:“艺术作品按照它整个的结构来说,就是造反”“艺术本身就有一种破坏性的潜力”“永恒的美学颠覆——这就是艺术的任务”“艺术就是政治事件”。这对于破坏性的现代主义的恶性发展,无异于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与破坏性相关,这是一个虚无的时代。 与十九世纪的作品不同,在现代主义作品中,往往难以见到自信、光明与希望。作家、艺术家们对社会,对现实,对人生,对自己,均失去了信心。反讽与戏谑,自贬与嘲弄,悲观与失意,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调。乔尹斯说:“历史是一场恶梦”;卡夫卡说:“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作路的东西,不过是彷徨而已。”萨特说:“社会理想,究竟会不会实现?对这一点,我就一无所知。”德国艺术家乔治·葛罗兹说:“对我们来说,无神圣可言。……我们唾弃万事万物,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的象征是乌有,是真空,是空虚。”[④] 众所周知,这也是一个嗜丑的时代。 从现代主义先驱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开始,人类的文学艺术便似乎开始了一个审丑的时代。蛆虫代替了鲜花,污浊代替了圣洁,乱伦、同性恋代替了爱情,恶作剧般的亵渎代替了严肃的艺术创作,一只小便器居然可以随意置于神圣的艺术殿堂。正是面对如此的文艺现实,英国美学家李斯托威尔发出惊叹:“那么多的当代艺术,就因为对丑的病态追求而被糟踏了。”[⑤] 这又是一个蔑视大众读者、背叛大众读者的时代。 在许多现代、后现代主义作家心目中,审美愉悦不再是文学艺术关注的价值目标,不再顾及读者的审美娱乐需求,而是力图通过作品,唤起读者的厌恶与痛苦,甚至悲观与绝望。而且,将其视为艺术价值的正常嬗递。卡夫卡在致布洛德的信中说:一本书的作用,就是在人们头上猛击一拳,让人惊醒,“使我们读到时如同经历了一场极大的不幸,使我们感到比死了自己心爱的人还要痛苦,使我们如身临自杀的边缘,感到因迷失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而彷徨。一本书,一本有影响力的书,应该是一把能够破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⑥]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说得更为直截了当:“艺术品就不是让人舒舒服服享受,像在沙发上睡大觉那样,真正的艺术品就是随时让你感到不舒服,因为恰恰在你不舒服的时候,这里才有真实性。”[⑦]法国学者让-皮埃尔·理查也这样指出:“今天,人们相当普遍地认为,文学的功能已远远超过了它过去仅供消遣、颂德或点缀的作用。人们惯于认为文学表现的是个人存在深处的选择、困扰和难题。”[⑧]人生本已充满着不堪与重负,又有多少人愿意在饱纪现实的磨难之后,再抱起书本,去忍受痛苦的精神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