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端既邃密 后来加深沉

——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70年回顾与展望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春泓 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7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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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学术

      内容提要 本文追溯了70年来,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研究的发展轨迹,就几种《批评史》代表著作的得失,给予尽量客观的评价。70年代末以来,本学科需要在郭绍虞等前辈基础上再辟蹊径、取得突破,这是衡量新出《批评史》学术价值的标尺。文章指出,本学科领域几种力作,或在叙述的细致周详上,后出转精;或在学术视野上,雄阔通达;或在理论探索上,超拔健举。都在各个方面、程度不同地对郭著有所突破。当然,数种批评史著作也存在着一些不足。本学科如何在下一世纪继续寻求生长,文章也略作前瞻。

      关键词 郭绍虞 中国文学批评史 再辟蹊径 接轨 理论思辩 新局面

      1927年,陈钟凡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出版,迄今已过去70年。这期间虽兵燹人祸不断,但作为沿用其名而设于大学中文系的一个学科,竟也不曾薪尽火灭,而是逐渐走向了成熟壮大,今日更呈现出蓬勃的活力。在世纪交替的当口,似有条件也有必要对它进行一番回顾总结。所谓有条件,是指今日可以尽量排除非学术因素的干扰,尽可能客观公允地审视这一学科研究中的得与失;所谓有必要,是指经过几代学人耕耘,日后如何继续寻求生长突破,再辟蹊径,此问题已经摆在我们面前。

      笔者斗胆,想仅就自己读书过程中的感受心得,略陈观感。以求赐教于前辈方家。而这种叙述,因篇幅及本人识见所囿限,挂一漏万,势所必然。加之,70年来,不但文学批评史学科本身,其许多个案、局部研究新见叠出,并且,它作为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个分支,同步来看,丰富的文学史研究成果,其学术意义对批评史也大有启沃,这都拓阔和加深了今人对整体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认识。而这一切,可谓汗牛充栋,更非笔者一篇短文所能道尽。故而,笔者只能就几部《中国文学批评史》代表著作,来寻察本学科70年来在前进途中所留下的辙印,并且思索其日后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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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钟凡发轫之作仅七万余字,难免简略。1934年,迎来本学科的一个丰产年。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方孝岳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和罗根泽先生《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均在此一年里出版。罗著1944年修改出版,已扩充到两宋时期;1937年朱东润先生完成其《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讲义,1944年出版。短短十数年,本学科在其拓荒期,前辈学者已为之建构起宏伟框架,为它在日后的发展打下不拔之根基、开无数之法门。此数位老前辈沐浴着五四以后新学风,学养渊博,识见通达,治文学批评史,手眼自高。现依照著作篇幅长短,分述郭、罗、朱、方四家的独特贡献。

      郭著上起先秦,下迄清代,在如此大的历史跨度里,作者爬梳出各种人物、文学思潮、理论范畴等,都体现了令后学敬佩的取舍功夫,在本学科主要疆域版图的划定上,郭著之功,莫之与京。郭著以一人之力,要涉及如此多的人物思想、文学主张、流派纷呈,若横断地叙述每人各家的见解,则叙之愈详,愈见漶漫,仿佛一卷《文苑传》,一些关系并不密切的传主,并置其间。《孟子·离娄下》说:“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对于历史上丰富广袤的内容,也应尽力发现其内在的脉络线索,使之累累如贯珠。郭著有其规划整书之“主脑”,这在其《绪论》中已有交待。他把中国文学批评史,从周秦至清代,划分为文学观念演进、复古和文学批评完成三个时期。很显然,郭著抓住文学本体论来结构全书,而这条一以贯之的脉络,源远流长,确实涵盖着中国文学批评史极丰富的内容,并且体现出文学理论的民族特色。以此脉络为线索,推求其走向,可以看出它是由两股对峙的合力所左右,战国诸子不能像孔子那般折中平稳,往往执其一端,就儒学内部而言,孟子法尧舜,只是反对言桓、文之高论,其仁学思想和性善论,较孔子更加允许心灵自由;而荀子则与孟子迥异,刑名成份大大增加,政治思想文化专制主义抬头了。尤其是门下韩非、李斯变本加厉,惨礉少恩。虽庄周早于荀卿,然道家类之《庄子》从根本而言,是激于法家以及刑名化了的儒家而产生。主张法度和崇尚自由,一直针锋相对,文艺观在当时不过是这种斗争的副产品,文学和文学观念便从中衍生发展,而这场斗争在后世虽表现出种种变态,然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可以在先秦时期(至晚如《荀子》和《庄子》的对立中)找到其根源。

      俟魏晋以降,文学观念进一步明晰,同样具折中思维的刘勰,他所标举的理想文学观,便最为雍容妥帖,一篇《原道》加一篇《通变》,后世中土任何谈及文学本体论著,几乎万法皆入其摩尼珠。尤其在继承和创新重大问题上,《通变》讲得最圆通。然就文学创作与理论之实际而言,理论批评著作之产生,是为救文坛之弊,四平八稳不露圭角者,就显得不够警策泼辣,矫枉过正,往往以倾欹救偏颇。如以《通变》为中线的话,有关文学本体论的无数争执,无不依违于左右。郭著虽未专立单章讨论《文心雕龙》,然其整书之权衡,却是执《通变》以观全局,只不过是将其思想通通点化了而已。[①]纵观文学史,文论聚讼之焦点,似大多逃脱不了《通变》思想的笼罩,郭著紧扣《通变》中复古与新变这一对矛盾,共生互争,展现了中国文学史上,一组组相对概念,如:法度与自由,宗经与师心,道与文,学与文,点铁成金与迁想妙悟,积学苦思与自然天成,功力与才情,读书与别才,用典与直寻,程式与灵感,格调与性灵,格律与神韵,等等,这些概念虽交光互影,然以此为主题,回还往覆,围绕展开的辩驳诘难,形成的文学流派,正是这些各执一端的声音,汇合成一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郭著关注道与文及复古和创新等问题,故而北宋初年之“文与道的运动”、明代唐宋派、前后七子、公安派与竟陵派的门户之争及其旋盛旋衰,等等,都为郭著提供了极具兴会之素材,写得力透纸背、天骨开张。黄宗羲有云:“求之愈艰,则得之愈真。”超心炼冶,披沙简金,这决定了郭著有如许优长:第一不是机械简单地从研究对象中搜寻文学理论质素,不用现成理论观念去硬套古人。郭著1961年所写《后记》谈到材料运用“决不是讲义式地仅仅组织一下,叙述一下就可以了事的”,材料用舍,应体现作者的卓见,主脑既立,运思便有所指归。不能如行山阴道上,神驰目荡,对无关主旨者,郭著决然割舍,这种笔削功夫,显露出思辨的张力,理论素养加材料功夫,使郭著涉笔超俗,鞭辟入里,具有高度的判断力。其理论已内化于运思、行文之中,避免了观念先行,屈人从己,从而使理论不成为理障。第二在历史的立体网络中辨析文学理论和现象。作者对文学史极为熟稔,郭著研究某一具体问题,大至时代思潮,小至人物身处的人文小环境,均有通盘掌握,知人论世就十分切实。郭著贯穿了文学思想推流溯源的工作,并且细致地比较人物之间文学主张的异同。作者尊重历史本真的面貌,历史本身极为复杂,因此读郭著,仿佛一幅墨气淋漓的山水图,墨色层次感极为丰富,这趋近于历史本身的丰富意蕴。朱熹评价《史》、《汉》优劣,认为《史记》更体现“当时意思”和“汉道理”,郭著努力返归当时语境,其注重历史感的自觉意识,尤应为后学所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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