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德意志意识形态》:对马克思恩格斯意识形态论与文学理论相关命题的思考

作 者:
高楠 

作者简介:
高楠,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辽宁 沈阳 110136

原文出处:
中国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一般意识形态与德意志意识形态进行了深刻研究,使之成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论的经典著作,也为文学意识形态研究提供了经典理论根据。随着文学研究的深入,社会实践语境的强化,文学意识形态问题以其重要性与复杂性突显出来。与此相应,国内外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错读、误读及断章取义也以其严重性突显出来。其中意识形态的物质力量、意识形态的实践形式、意识形态现实生活过程的反射和回声,以及意识形态历史发展的阶段性条件,均构成本文重读《德意志意识形态》予以深思的要点。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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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21)-001-09

      DOI:10.13399/j.cnki.zgwxyj.2021.04.001

      意识形态问题是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由于意识形态的日常生活现实性,它的物质性的意识延续性,以及它与政治的虚实相间的关联性,都使它必然与文学及研究文学的文学理论密切相关。这是多种因素相作用相交合的动态关联,这正是它的复杂性所在。这种复杂性在新时代国家发展民族振兴的当下,更与充满活力的文学实践相渗透、相生发、相纠缠。动态性、复杂性、交互性,使文学意识形态研究成为意义重大的理论论题。这是重读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对经典作家意识形态论中与文学理论建构相关的命题,进行论题性思考的时代原因与理论原因。

      一、面对认识论意识形态论的理论谜题

      几十年来,国内文学意识形态研究经历了一个哲学基础的变化演进过程,即由认识论向反映论再向实践论的演进。当然,这不是线型递变,而是交叉错杂的总体趋向。由此,面临一个问题,即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意识形态论,究竟是相当一段时间里的通常理解的认识论的,还是当下仍多有歧义的实践论的?可以确定地说,马、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提出与阐发的意识形态问题,是生产实践论的而非所谓认识论的,这是需要首先拓清的基本问题。目前为止国内与国外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论研究出现的很多混乱与偏颇,都与这个基本问题相关。西方认识论以认识主体对于对象的外置为前提,进而判认对象是什么,思辨对象的何以是;实践论以实践主体对于对象的内置为前提,在对于对象的过程性参予中,把握对象的展开过程,求解其间的规律。这里所进行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论的实践论强调,绝不仅是一个贴标签式的提法问题,因为在这个哲学基点上蕴含着一系列理论谜题的谜底①。

      1.阿尔都塞谜题

      阿尔都塞根据他对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虚幻性的批判,提出一个重要的认识论论点,即“一个意识形态命题意味着,它是某种现实的症状,而不是它所谈论的事情,同时,就它也涉及它所谈论的对象而言,它又是一个假命题”②。接着阿尔都塞便对这个论点进行了简要阐发,指出它的重要性在于这是在圈定一个研究对象的学科领域,这是在标明一个哲学立场,对此,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反问:“不在哲学内部采取一个立场,还可能给哲学下定义吗?”③然而,问题就出在他的“立场”上。

      毋庸置疑,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哲学立场是生产实践(再生产)的,这在他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这部研究笔记中有充分的表述。这与本文的生产实践的意识形态理解相一致。但何以说他这里又是提出了一个认识论的谜题呢?这是因为在阿尔都塞的思考中存在一个思维方式的矛盾,即用马克思的生产与再生产理论思考意识形态的认识论命题。阿尔都塞通过把“现实的症状”与“谈论的事情”进行明显的差异性强化,指出意识形态是对于所谈论事情的特征性认识,特征性即某类事情的普遍的类性或类性的普遍性,这便是对于对象的认识论的把握,并且其中还包含了征兆性的认知判断。意识形态的认识论命题,即思考意识形态对于现实生活的理解与阐释,是否合于生活实在,或者说是否具有真理性。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与恩格斯就是这样理解意识形态的,因此才认为它是虚构的。对阿尔都塞的这种认识论的观念化倾向,埃迪安·巴里巴尔在1996年为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所写《重版前言》中概括说:“阿尔都塞创造了一个著名的概念工具群体,并因而可能会使马克思说出许多他没有说过的东西”,进而,他深感忧虑地说:“这也开启了把来自于马克思的一些问题和概念带入到认识论、政治学及形而上学场所的可能”④。显然,观念化地研究意识形态与生产实践论地研究意识形态会形成意识形态的全然不同的理解。巴里巴尔分析说,阿尔都塞所以彻底地确认意识形态是虚假的,就是因为“意识形态不是历史存在的本质,不是反映(尽管是颠倒地反映)‘存在的物质条件’,以及由‘多多少少远离了真实’的(即抽象的、唯心的)话语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意识形式’”⑤。因为阿尔都塞是在运用一种认识论的标准去衡定意识形态,于是,“假命题”的确认便好像一下子“被构成”似的确定了下来。

      而实际情况却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对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是实践论的主体目的论与效果论的批判,并且,又是将这种批判置于生活实践地展开的当时德国市民生活语境中。阿尔都塞没有这样的实践意识,却在观念化中把见诸物质生活实践并发挥作用于其中的现实实在的意识形态,理解为一种毋庸置疑的与现实的“想象性歪曲”的关系。经由这一理解与判断,意识形态的虚假性、虚幻性说法,便谜题式地导致了很多后来研究者所误认为的这是经典作家对于意识形态的一般性判断。

      2.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谜题

      霍克海默与阿多诺是在西方文化产业迅速发展的过程中,为迎合这种发展带来的社会效应而提出他们的意识形态论的。注重意识形态促发行为的社会与文化效应,这是对的,这合于马克思与恩格斯意识形态批判的取向标准。但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的意识形态理解又具有明显的机械认识论的观念化倾向。他们首先错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属性进行具体批判的一般性根据,因此,像阿尔都塞一样进入意识形态“虚假”的误区;其次,他们对意识形态进行了观念性强调,把意识形态在观念中与现实生活对立起来,得出马、恩当时针对的意识形态是对现实生活持有独立性的意识形态,它是“世间的人们对其不断创造出来的现成事物的神话般地、科学般地尊重,最终变成了一个确凿的事实,一座坚实的城堡”⑥这一认识论的结论。在此基础上,他们采取否定此前已观念化了的意识形态的姿态,提出文化产业的新意识形态,这新意识形态即:“如果要把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究竟是什么压缩成一句话,那就必须把它描述为下述指令的模仿:‘成为你自己’作为对已有状况的夸张重复和理由,并剥夺一切超越和一切批评”⑦。这是在文化消费中通过已成为消费者“自己”的虚假感受由消费者自行放弃超越,放弃批评的效应。而这种效应,其实正是马、恩从生产实践角度所批判的青年黑格尔派试图达到的效应。马、恩说:“青年黑格尔派完全合于逻辑地向人们提出一种道德要求,要他们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意识来代替他们现在的意识,从而消除束缚他们的限制”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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