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为什么要关怀脆弱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曹永国,苏州大学教育学院 215123;杜臧娟,苏州大学教育学院 215123

原文出处:
教育研究与实验

内容提要:

脆弱性存在于人类图景中,是个体对自身存在、真实生活和德性的自觉意识,是命运、人性和道德特质的表达。教育之所以关怀脆弱性,正是基于对人性、德性和教育自身的思索。当代求强逐大的教育将脆弱性视为必须除去的恶或障碍,通过现代教育机制——技术主义、竞争主义和量化管理——祛除脆弱性的恐惧,实现所谓的工具化、功利化、外在化的强大。反讽的是,它随之产生了全面计划的崇拜、卓越性的焦虑以及工具理性的骄横。教育需要认真对待脆弱性,这意味教育对人性、德性和个体心灵自由的保护。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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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脆弱性并不是教育和教育研究中常提及的话题。相反,祛除脆弱性,变得强大、完美、坚强等才是教育所关怀的和所致力的。事实上,对脆弱性、有限性的担忧和对强大、自由、完美的渴求正是人类追求知识、发展科技和进行教育的重要动力。人类希望掌握知识、科技,发展自己应对自然、厄运的能力,突破自己的局限。自从有了自我意识,人类这种“普罗米修斯的抱负”就从未中止。掌握自己的命运,减少偶然性,建造美好的家园等愿景一开始就支配着知识、科技、理性的发展。尽管悲剧和宗教教育给人类知识和科技的抱负泼了一盆冷水,但是,“知识即力量”“科技即生产力”的现代观念已经大获人心。表现自己强大、智慧和力量的闸门一经打开,就会愈演愈烈,甚至会变得狂妄和疯狂。利用知识、科技和理性建造完美乌托邦,AI技术、后人类时代、后人类主义等思想观念和实践都在巩固这种科技崇拜和雄心壮志。教育的改革和推进亦围绕着这个主题和雄心实行。

      然而,这种寻求主体强大和自我实现的伟大抱负,以及因之而来的疯狂实践也带来诸多人类危机、精神困顿、心灵迷惘和人性病症。主体的工具化、物化,生活的技术化、程式化,他者的“非人化”和世界的功利化、平面化等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失去灵魂的卓越”“道德沦丧的学校”“精神封闭的心灵”“圣殿里的冒牌货”“反对或逃避完美”之声不绝于耳。为了所谓的强大、卓越、完美,教育到底破坏了什么、遗忘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当代教育哲学家吉鲁(H.Giroux)认为,它带来了民主和自由的危机,破坏了人类美好生活的根基。比斯塔(G.Biesta)则认为,它遗忘了我们对“好教育”的严肃思考。面对这些事实、质询和批判,我们必须重新反思我们的追求、人性和生活,思考教育如何更好实现人类对美好的追求。教育对脆弱性的关怀能够提供一种思考的力量。

      一、何为脆弱性

      在汉语语境中,“脆弱性”一词常常和“软弱”“敏感”“柔弱”“懦弱”等相关,既指向人与物,又指向能力、身体、心理等。在表达人的情境中,“脆弱性”在更多的时候表达一种贬义、一种需要克服和祛除的状态,表达了人的一种道德和能力的缺陷。如杜牧《罪言》说:“俗益荡弊,人益脆弱”;《国语·晋语》说:“德刑不立,奸宄并至,臣脆弱,不能忍俟也。”在西文中,“脆弱性”经常被翻译成“fragility”或“vulnerability”,最初表示易碎性,主要用于表达一种物质的特质。一般认为,英语中脆弱性最贴切的词是“fragility”。因为,“vulnerability”属于需要保护的东西,但并不会使该东西对我们来说变得珍贵和美丽,至多能唤起一种柔情;但是“fragility”却会使该东西对我们来说变得珍贵,变得美丽,它是我们珍视的事物价值中的一部分。[1]随后,“fragility”主要用来表达命运、人性和道德的特性。

      (一)脆弱性意味着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

      脆弱性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相关。人类最初的自我认识就是了解自我的脆弱性。面对自然宇宙,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有限、不足,意识到需要求助于神明的恩佑才能更好生活。“斯芬克斯之谜”一般被视为人对自我的认识,解释了人的独特性。但是,“斯芬克斯之谜”正是人类的命运预兆。解开迷语的俄狄浦斯王遭受了诸多打击,其聪明才干恰恰促进了厄运的到来。这是一个隐喻,说明人的脆弱性本质。同样,在《荷马史诗》中,智慧的奥德修斯因狂妄自大、不自知而经受20余年的海上漂泊生涯。

      最早的教育——戏剧表演和史诗吟诵——教化民众,人的脆弱性就是人的品格、人的特性。人必须时刻意识到这个特性,坚守而不越界,并对之抱有敬畏和虔敬之心。希腊悲剧时代嘲笑了人类由于知识、科技所产生的骄傲、自大和不虔敬。英雄人物的遭遇是一个警示,是对人类命运和本性的提醒。苏格拉底、柏拉图哲学可谓研究人的鸿篇巨制。尽管他们试图摆脱悲剧教育中的“宿命论”,主张理性成长和独立,但是,自我认识首先在于知无知、知有限。苏格拉底说,他的聪明就在于知道自己无知,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强不知以为知。苏格拉底哲学离不开神话,其教导建立在神话之上:因果报应、灵魂不死。理性的自由和成长在于顺应神意,更好地虔敬神明,意识到人之脆弱性。《理想国》一书可看作对“科学主义”“机械主义”的反讽,《会饮》《斐德诺》《斐多》等亦可视为“戏剧”。古希腊“三哲”开启哲学认识人生和人性之先河,但落脚点却并非哲学对于人之欲望的支持,而是过一种追求崇高的宁静生活;其并非哲学之胜利,而是敬虔生活的永恒。希腊化时期的学园,如伊壁鸠鲁学园、斯多葛学园等均过着一种崇拜神明、尊重内心、践行美德的自我训练的生活。[2]p91-99

      基督教思想和教育实践将“脆弱性”“神圣化了”。相对于所谓的强大、卓越,脆弱性、软弱性、有限性更接近神明。《圣经》中有较多篇幅批判了假教师、假教士和智者,不断提醒人们对于理性狂妄的戒备。早期的教父哲学家们认为,如果没有意识到人类知识的不足,没有意识到哲学必须像婢女那样为神圣的生活服务,那么理智的探讨和知识的追求就不可避免地掉进灾难性的陷阱。人们必须从创造之道中看待自己,正确的知识完全依赖于人与上帝的关系。“由深笃之信仰而进于知识之前,不可由知识而入于信仰也。”[3]p51如何将知识追求和理性发展引向神圣之光、信仰真理?这是这一时期教育和思想的重要任务。因此,必须意识到,知识在判断上是有错误的,人的知性是懦弱的。至于我们能够忍受自己跟随亚里士多德有多远,乃是托马斯·阿奎那(T.Aquinas)和托马斯主义教育所要解决的难题。意识到人的脆弱性,是托马斯主义教育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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