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图像、幻象与“受到引导的希望”

作 者:

作者简介:
邓建华,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文学不仅在布洛赫的希望哲学中占据醒目位置,更是其哲学的一种特殊言说方式。作为希望哲学的基础性概念,“具体乌托邦”的建构是通过文学表征完成的。透过《希望的原理》第16章中所分析的三个与愿望图像密切相关的文学文本,布洛赫向我们呈现了“具体乌托邦”与抽象乌托邦、虚幻乌托邦之不同,同时阐明了具体乌托邦之现实性、动态性和开放性特征。而作为“具体乌托邦”概念的另一种表述,“受到引导的希望”概念则表明布洛赫用理性来引导乌托邦冲动的努力。从文学表征理解“具体乌托邦”概念,不仅有助于理解《希望的原理》的文本构成方式及整体思想脉络,也有助于理解“具体乌托邦”对于存在的本体论意义,进而对布洛赫的思想洞见做出公允的评价。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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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的原理》(Das Prinzip Hoffnung,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引文凡出自该译本者,均只随文标注页码,个别字句据原文有改动)是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的集大成之作,在20世纪西方思想史上影响深远。这部著作虽是阐释的宝库,但对阐释者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其中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就是理解布洛赫希望哲学的奠基性概念——“具体乌托邦”(konkrete Utopie)。这一概念贯穿三卷本巨作,将“希望”一词从日常语言中提炼出来,成为“受到引导的希望”(docta spes)①。倘若在理解和阐释中将具体乌托邦还原为含混的、日常语言化的梦想,希望哲学的理论脉络及其革新意义便无从谈起。因此,如何领会和理解这一概念,对于希望哲学的整体性把握至关重要。

       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对具体乌托邦概念的理解并非易事,其背后的原因很多,在此仅提出两点。其一是这一概念复杂的生成背景。国内学者讨论具体乌托邦,一般会将这一概念溯源至布洛赫的成名作《乌托邦精神》。但实际上,布洛赫对乌托邦谜题的探寻、对希望哲学的建构,始于1908年他关于新康德主义者海因里希·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的博士论文②。因此,具体乌托邦并非对《乌托邦精神》中饱含激情的思想的改造,它的孕育时间更为漫长,既包含对狭义乌托邦思想的拓展和完善,对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理想”概念的反思③,又是他的乌托邦哲思与经典马克思主义逐渐融合的成果。由于希望哲学的多重向度,它和经典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论题,不在本文讨论之列。但是,仅就具体乌托邦这一概念而言,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梦与生活之间的共同点”(第162页)关心乌托邦与现实之间如何构建坚实的关系,“朝向世界”(《前言》第13页)则讨论乌托邦的超越性维度如何落实。具体乌托邦蕴含了梦想-现实、超越-世界这些张力性的对题。布洛赫的传记作者彼得·祖得克(Peter Zudeick)在《布洛赫词典》中认为,具体乌托邦概念从根本上扭转了乌托邦的内涵,布洛赫对其的使用,强调“与现实性趋向一致的乌托邦愿望与思想得以实现的可能性”,“乌托邦以及与乌托邦相关的一切,由此成为包孕广泛的哲学原理”④。另外,具体乌托邦概念的提出,也包含布洛赫对德国法西斯主义的历史反思:法西斯的乌托邦幻象借用了乌托邦强大的召唤性功能,但在精神上却是虚假和倒退的,它比“抽象乌托邦”更难辨识,也更加危险。

       其二,具体乌托邦作为一个概念,其难解的直接原因在于布洛赫独特的写作方式。他频繁地使用这一概念,却从未对之进行严格的定义或论证。布洛赫在哲学语言上的革新不逊于黑格尔,他对黑格尔的评价也完全可以用在自己身上:“他的很多表述就像盛满浓烈芬芳、闪闪发亮的琼浆玉液的容器一般,但是这样的容器却没有把手,难于抓握。”⑤英国当代政治哲学家戴维·米勒(David Miller)对《希望的原理》的评述,则具体地描述了阐释布洛赫的困难:“面对这迂回曲折的概念路径,文学、哲学和神学间错综复杂、彼此纠缠的关联,许多批评家和译者都不禁抱怨这部著作的形式,认为是它让书中的哲学与政治信息模糊不清。”⑥因此,要解开具体乌托邦之谜,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布洛赫写作中哲学与文学过于密切的关系。事实上,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家鲜少有不讨论文学的,但是像《希望的原理》这样与文学血肉相连的哲学建构却极其罕见,正如罗纳德·阿伦森(Ronald Aronson)敏锐指出的那样:“《希望的原理》的推进并非是观点被论证、提出、阐释、捍卫或提供例证的过程,而是另辟蹊径,似乎在进行一场与西方文化世界的内在对话,其形式是旁白、契合的例子、注释、故事。”⑦可以说,文学不仅在希望哲学中占有前所未有的醒目位置,更是《希望的原理》的整体言说方式本身。

       如果不明了文学与哲学在布洛赫思想中水乳交融的关联,那么理解《希望的原理》将是极其困难的。许多学者都认为,《希望的原理》第16章是该书核心章节,夏凡在其著作中特别强调了这一点:“我以为这一章是布洛赫《希望原理》的‘文眼’所在,也是理解布洛赫哲学思想的关键。”⑧但此章究竟该如何解读,论者始终语焉不详。实际上,第16章以三个文学文本,从不同角度形象地呈现了具体乌托邦及其特征。换言之,具体乌托邦意义的明晰化是通过一个特定的方式完成的——将文学文本作为哲学概念的隐喻。文学文本竟成为理解哲学体系基础性概念的密钥,布洛赫在这两者之间究竟架构了怎样的桥梁,这便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一、愿望图像所对应的两种乌托邦

       布洛赫深谙乌托邦精神与人类激情之间的密切关系,在讨论具体乌托邦及其相关概念时,他有意选择了以爱情与婚恋为主题的文学文本。这种选择的原因首先在于,爱(Liebe)一直以来都是布洛赫极其重视的主题之一。“爱的因由”(Grund in der Liebe)是布洛赫早年《乌托邦精神》之中最具哲学意味的章节《不可建构的问题之形成》(Die Gestalt der unkonstruierbaren Frage)中的重要部分。该书1923年再版时,布洛赫几乎重写了这一节,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作为一种深刻的内在体验,爱与乌托邦精神的内核一致。另外,如果仅就《希望的原理》而言,布洛赫在讨论“创造性的预感”时,曾用相同的隐喻讨论青年人的人生旅程与宏大历史转折期(第158-159页)。爱与革命冲动之间形成了隐喻关系,个体的生命历程与群体的、乃至人类历史的发展两相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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