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典和经典的性质 任何文学和文化传统都各有自己的经典,它们是其传统最重要的典籍,体现这一传统根本的文化价值。我们首先要问:什么是经典?刘勰《文心雕龙·宗经》云:“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①不过,这并非经典的定义,显然是先有了尊经的观念,再以其为作文之依据。刘勰在《序志》篇说“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又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②,都把儒家经典作为文学之楷模。古代典籍中最早提到儒家经典,见于《庄子·天运》,其中描述孔子对老子说:“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③儒家在春秋时期已经把这些古书作为经典来教育子弟,但据《论语》,孔子却没有用过“经”来称呼这些典籍。他数次提到“诗”或“诗三百”,却没有说过“诗经”。关于“经”的本义,有人说是古代官书,或如上面所引刘勰之言,说是圣人所作,垂训万世,但从现代学术的观点看,正如蒋伯潜所说,这两类说法“均不可通”,而章太炎从语源学角度作出的解释才更合理。蒋伯潜说: 近人章炳麟尝曰:“经者,编丝连缀之称,犹印度梵语之称‘修多罗’也。”按古以竹简丝编成册,故称曰“经”。印度之“修多罗”,亦以丝编贝叶为书,义与此同,而译义则亦曰“经”。此说最为明通。据此,则所谓“经”者,本书籍之通称;后世尊经,乃特成一专门部类之名称也。④ 按此说,中国古代所谓“书”,最先是以竹简或木简写成,再用丝带连缀,以免错乱,卷成一捆,是为书卷。“经”即连缀简牍的丝带,代称书卷。印度佛教的典籍用贝叶书写,也以线连缀起来,梵语“修多罗”(sūtra),词根的意义正是“缝,用线串起来,连缀”⑤。西方的“圣经”一词,词源是希腊文ta biblia,“其意义即是书籍(books)”⑥。由此可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经”最先都指称书籍,后来成为一类书的专名,只有最重要、最具典范意义的才可以称“经”。中国传统上书籍有经、史、子、集之分,儒家六经,《乐》早已失传,只有《诗》《书》《易》《礼》《春秋》称为五经,《论语》《孟子》都是子书。然而,“经”这个概念并非儒家得而专之,老子之书为《道德经》,庄子之书为《南华经》,墨子之书为《墨经》,后来翻译佛教的经典称为“佛经”。总而言之,“经”指称某一宗教或文化传统中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典籍。 经典之形成,首先与教育直接相关。在中国,春秋时期已经有儒家以五经或六经来教育子弟,在西方亦如此。公元前3世纪希腊化时期,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里的学者们列出一系列具有典范意义的著作,称之为“经典”(canon),用来指引读者,供他们参考:“为学生提供一份书目,能够增加他们对文字的敏感,提供他们可以模仿的范例,使他们有基本知识,可以随时引用。”⑦学者们不断评论某些书籍,指出其价值和重要性,才使它们成为经典。宗教经典很特别,因为宗教往往是制度化的,影响到整个社会,宗教经典一旦建立起来,除非这种宗教本身发生大的变化,其经典往往不可更改,稳定性极强,如基督教的《圣经》和伊斯兰教的《可兰经》。相对而言,文学经典就更灵活一些,随历史和社会状态的改变而改变。但文学经典也有相当的稳定性,不可能是一夜成名,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去除其经典地位。 我们可以提出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因素使一部书成为经典?从历史上看,成为经典的条件之一是年代久远,其语言也往往古老,也就是说,是时间造就经典。鲁迅曾以幽默的笔调写道: 周朝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⑧ 可是鲁迅这段调侃的话恰好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时间久远的确是形成经典的条件之一。《诗经》保存下来这三百多首诗,正因为古老而成为儒家经典,数千年来不断有人评点注释,不断有人研读,一直保持其经典的地位。“磕头佩服”固然不必,但其古雅的语言的确让我们产生一种敬意,而现代的新诗人写一首类似的白话诗,很难产生同样的效果。 对于传统中国的读书人来说,吓得他们“磕头佩服”的,并不只是古老,更主要是作为经典的《诗经》所负载的传统文化价值。《诗大序》开篇就说“关雎,后妃之德也”,又说诗可以“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所以“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⑨。这就是经典的意义,一旦成为经典,诗的文本就必须具有这样的意义。旧时代的学子读《诗经》,不是作为文学来欣赏,而是领会温柔敦厚的诗教。《论语》里孔子提到“诗”或“诗三百”,都是这样的态度。如《论语·季氏》记载孔子曾对他的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⑩再如《论语·阳货》:“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1)过去研究《诗》属于经学,而非文学批评;读《诗》也都离不开毛传、郑笺和孔疏的指引,诗文前面的小序和传统评注规定了对诗义的理解,尽管这种理解可能与诗文的本义相去甚远。传统评注以美刺讽谏说诗,把诗的文本与儒家伦理道德的观念相联,这和希腊古代用讽寓(allegory)来解释荷马史诗、犹太人和基督徒以类似办法来解释《圣经》、尤其《雅歌》一篇的情形非常相似(12)。以鲁迅提到《诗经》开头的那篇为例,《关雎》的文本读来是一首情诗,讲的是“君子”如何喜爱和追求一位“淑女”,在“求之不得”时,还日思夜想,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最后希望把这女子迎娶回来,要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但诗序却说:“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13)具体的笺注更把此诗与文王后妃相联系,与诗的文本离得更远。就连传统注疏对雅、颂里许多诗篇的解释,也往往与经文的本义相差很大。如《小雅·隰桑》,从字面上看是女子思念所爱之人的一首情诗,描述与他见面时如何快乐,未见面时也随时藏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可是诗序却说此诗“刺幽王也。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见君子,尽心以事之”(14)。这就是经典化的必然结果。因为诗一旦成为经,就要求经文具备传统文化的各种价值观念,当诗的文本不能满足这一要求或不足以支撑这样的价值观念时,就必须通过美刺讽谏的讽寓解释,强说作为经典的诗在其文本意义之外,还另有符合宗教、伦理、政治等要求的精神或道德的意义。如果没有这类讽寓解释,大概许多诗篇不可能作为经典保存至今。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承认传统的讽寓解释在保存《诗经》文本中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