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学理论建构的若干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景跃进,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随着新时代的来临,中国政治学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基于中国实践的知识生产、基于比较政治学的理论建构成为中国政治学研究者必须承当的学术使命。处在如此重要的变化节点,关于知识生产和理论建构的方法论思考是一项必需的也是重要的前置性工作。在既有讨论的基础上,论文辨析了中国政治学理论创新的基本维度、逻辑空间及可能的演化路径,并指出,中国政治学理论创新是一项跨学科、超国界、跨代际的系统工程,如何处置古今中西的关系依然是一个需要不断探究的问题。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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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政治学正在经历一场重要而深刻的变化。这一变化集中体现在研究方法和基本理论两个方面。研究方法的变化主要是指大数据技术的引入及其广泛运用的前景,使得这门学科产生某种程度的基因突变,在研究风格、论文样式、从业人员、实践性等方面形成了与既有研究不同的品性。与之不同,基本理论方面的变化主要源于学科内部的发展逻辑。具体而言,是指中国崛起这一事实对于比较政治学主流理论提出的挑战,以及如何消解由这一挑战带来的各种问题。如果说新的研究技术可以成建制采用并快速传播,那么基本理论方面的变化就复杂多了,因为它涉及诸多易引发争议的问题——如何看待中国道路与中国历史的关系,如何看待中国政治实践与西方政治学理论之间的关系,如何看待中国政治学与西方政治学的关系等。对于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会导致研究的问题意识及研究议程的一系列变化。

       这些重大变化将持续多久?会产出何种有价值的知识?对中国政治学的未来发展可能打下何种烙印?这些问题目前尚没有答案,但根据已有的变化可以审慎做出两个基本判断:第一,这些变化或将从根本上改变这门学科自20世纪80年代初恢复以来所形成的基本面貌;第二,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中国政治学开始步入理论创新的阶段②。

       处在这样一个转变时期,反思性研究与实证研究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在这篇文章中,笔者想讨论三个问题,即中国政治学演化的田野基础、历史脉络和理论创新的空间。

       一、田野基础

       调查研究是中国共产党人的优良作风——从毛泽东对湖南农民运动的实地考察,到提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工作原则,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实践中建构了这一传统。然而,作为学术名称的“田野调查/田野研究”(field work或field research)一词却来源于西方学界。在笔者的印象中,这个词被引入政治学是通过人类学和社会学的中介完成的。最初,它的使用范围比较狭窄,与乡村研究联系在一起,具有某种真实的“田野”风味。这一情况与中国政治学发展的特定背景有关——20世纪80年代后期《村委会组织法(试行)》的通过,为90年代中国乡村政治研究打开了一个适时的通道。随着研究范围从乡村到城市社区的扩展,以及从基层政治到地方政治(乃至高层政治)的提升,“田野”一词的含义也悄然发生相应的变化,它超越了最初的乡村中国之意涵,升华为政治发展的中国实践③。如今,政治学的“田野学派”或“田野政治学”这样的字眼正在专业刊物和学术媒体高频呈现④。其学术志向显然不局限于乡土中国的范畴。

       “田野”视野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它具有双重意义:既是中国政治学研究的扎根之地,又是中国政治学学者发生思维转型的现实依据。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田野政治学本质上是中国政治学,它强调一切从实际出发,基于中国国情来检验西方政治学理论;在“必要之时”,勇于承担起作为学者的使命——建构能够解释和说明中国政治现象的概念、命题和理论。

       在有准备的地方,迟早会遭遇可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实践提供了这样的“必要之时”。尽管这一点尚未成为政治学界的普遍共识,但是西方政治学主流理论无法充分解释中国政治的发展,是一个众人无法回避的基本事实。对于这一困境,从事中国政治研究的西方学者并非没有感受,而且做出了诸多的回应。例如,自2003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教授黎安友在“威权”前面添加形容词(韧性威权)以来,类似的做法几近成为一种产业。有学者统计了1987年至2019年这32年间,在威权前面添加的形容词已近20个之多。用国内流行的术语来说,这或许表明西方的相关研究已进入一种学术“内卷”。全面而系统地评价这一时期海外中国政治研究需要一篇专论,对于本文写作而言,以下三个命题的评价应是恰当的。第一,西方政治学理论确实解释/预测了部分经验现象,如市场化改革导致社会结构和利益格局的分化、对法治秩序的需求,市场化和法治助益于公民权利的发展以及政治参与感的提升等。第二,西方政治学理论对中国政治发展所做出的宏观预测是失败的。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并未导致西方所期待的民主化,此外,将选举视为善治前提的观点也缺乏经验基础。第三,针对中国出现的“反例”,西方政治学理论所做出的调适是不够的,在“威权”前面不断添加各种形容词并不能更好地认识中国政治。由此,在理论与实践关系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BUG。正是在这个地方,我们发现了号称“科学”的西方/比较政治学,遇到了“政治正确”的滑铁卢——这或许是在“威权”前面不断添加形容词的一个真实原因。

       相比于西方同行,亲身处于改革开放实践场域的中国学者没有那么多学术之外的负担。一如经历了思想解放运动,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样的表达已不再是宣传性口号,而成为认识复杂世界和评判理论的基本工具。在20世纪70年代末,这个国家依凭这一工具实现了历史性的伟大转折,开拓了改革开放的宏业。如今,中国这块富硕的田野再次成为检验理论的场所和试金石,所不同的是,这次接受检验的是曾被认为是“普遍真理”的西方政治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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