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性政治经验的普遍化:美国政治学的身份建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向民,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上海 200241)。

原文出处: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作为地域性政治经验的知识总结,美国政治学何以成了西方政治学甚至政治学本身?美国政治学如何实现与欧洲政治学的区隔?如何将教学、政治教育与经世致用排除在外而仅仅成为(专业化科学)研究的跛足巨人?又是如何将历史分析驱逐出政治学的方法论领地而书写政治学史?这是我们比较阅读《政治学手册》与《政治科学新手册》看到的一系列问题。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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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6382/j.cnki.1000-5579.2020.06.013

       政治学的身份建构(identity constructing),无疑应当从政治学史的考察中加以探寻。从历史流变的细致叙述中,我们才能窥知诸因素的常与变,从而彰显其身份特征。美国政治学亦然。回到美国政治学史的叙述中,才能更好地理解今日美国政治学作为具体地域经验在政治学“纯粹形式”(佩里·安德森语)中的具体方位及其未来趋势。

       身份建构一般是通过常与变的比较研究而呈现的。所谓“常”,指历史形态中的共识、延续与坚持;所谓“变”,指历史形态中的变动、断裂或新旧更替。对于美国政治学而言,“常”与“延续”表现为美国政治学史对政治学学科界定的自我意识与同一性的认知,而“变”与“断裂”则表现为美国政治学与其相关比较变量的变动。常与变、延续与断裂,一正一反、一推一拉,共同构成美国政治学的身份建构。

       “政治学手册”是美国政治学界对政治学学科历史与研究领域的权威著作。1975年出版的《政治学手册》中由德怀特·沃尔多(Dwight Waldo)编写的“政治学:传统、学科、专业、科学、事业”和1996年出版的《政治科学新手册》中由古丁(Robert E.Goodin)、克林格曼(Hans-Dieter Klingemann)、阿尔蒙德(Almond)撰写的“学科概况”两章(分别是“政治科学:学科概况”、“政治科学:学科历史”),①是美国政治学史的两篇经典文献,全面回顾了政治学尤其是美国政治学的历史演进、研究领域及其学科特征。阿尔蒙德出生于1911年,沃尔多出生于1913年,二人都经历了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政治学自然科学化阶段。所不同的是,阿尔蒙德在“科学主义”大本营“芝加哥大学(学派)”中获得博士学位,并一生以政治学家身份行世,而沃尔多则在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虽以公共行政研究专家著名,却一直认为公共行政“应该属于一种政治学理论”。相隔20年,这两篇文献经历了从美苏冷战到美国独霸世界的后冷战时代,从中可以看到,不同时代境况下,美国政治学家对待自己学科传统的不同心态:从踌躇到自负,从杂多到唯一,从地域性政治知识到普遍性政治知识以及美国政治学科学主义的世纪信仰。因此,这两篇文献可以作为我们讨论美国政治学身份建构的讨论文本。当然,为了对勘这两个文本的观点,我们也会引用美国政治学史的其他研究著作作为补充。

       一 自我意识与同一性:美国政治学的学科追求

       在沃尔多“政治学:传统、学科、专业、科学、事业”一章中,“自我意识的成长和寻求同一性”列在“美国政治学的发展:基体的形成”之后。因此,“自我意识”和“同一性”的主体是美国政治学而不是欧洲政治学(沃尔多将其界定为“政治学的传统”),而且“自我意识”和“同一性”的问题意识出现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而此后的中期(“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到政治学”)及现阶段(“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政治学”)则意味着“自我意识”和“同一性”的学科焦虑逐步得到解决,至少是已经缓解。然而,在《政治科学新手册》中,古丁、克林格曼撰写的“政治科学:学科概况”与阿尔蒙德撰写的“政治科学:学科历史”中,这种学科焦虑已经完全消失,转而是信心满满甚至自负的“自我意识”和“同一性”的独白。

       何为(美国)政治学的“自我意识”和“同一性”?沃尔多的思考前提是政治研究的“争议性”,“关心政治事物的意识可以有许多不同方向……政治科学的想法是复杂而有争议的,那些献身于政治学研究的人的学科感或职业感本身,对于重要的结果来说并不是决定性的”②。这是一种自信而又颇为踌躇的神态。然而,沃尔多很快指出政治学的新趋势,“学术纪律和专业感在美国的出现,在政治研究史上是一个重要的事件”③。沃尔多强调“政治学的创立”与美国国家建设的紧密关联,“政治学的起源反映了美国民族的经历,而‘政治学的创立’在20世纪向前演进时也与这一经历的形成相互影响,而且对世界上大部分的政治学研究都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④。换句话说,美国的模范榜样决定了美国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必然使其研究形成某种独特的观念主体性,自我意识和同一性皆由此而来。进而,“自我意识”和“同一性”的具体含义体现为一种学科“纪律”,主要指“以大学为基础的政治学”系科设置、研究生的培养与训练、科学主义的研究信仰(“政治科学”的称谓正来源于此)以及教学在学科中的重要地位。

       “纪律”是通过所谓的“专业化”与“专业主义”形成的。按照沃尔多的说法,现代政治学诞生的标志有两件事:第一,1880年哥伦比亚学院中“政治学院”的系科设置⑤;第二,1903年美国政治学会的创建。我们看到,二者的共同特征在于,通过专业主义的窄化,将大量传统的政治研究者(例如官员、市民领袖、律师、记者、改革者、政治评论员)排斥在“政治学家”之外,无论政治学系的教学研究人员还是政治学会的成员都是职业政治学研究者,《美国政治学评论》在此过程中充当了学科把门人的角色,能够在《美国政治学评论》上发表文章的人,才是真正的政治学家,其他人——即使有精深的政治研究——则不是。⑥因此,政治学作为“学科”或者“专业”体现的是基于“科学”的“事业”,亦即“我们通过时间、经验和研究,获得了更多的关于政治的知识”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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