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哲学的对话

作 者:

作者简介:
作者单位 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彭托尔莫的绘画《圣母往见》将法国哲学家南希、意大利思想家阿甘本和美国艺术家维欧拉联系在一起。南希写过一篇同名长文详细分析彭托尔莫的这幅绘画,进而探讨了基督教绘画问题。维欧拉依据彭托尔莫的绘画先后创作过两件音像装置作品,以自己擅长的媒介对绘画做出全新的呈现和解释。阿甘本讨论过包括《问候》在内的维欧拉作品,由此阐发自己的美学-政治学思想。三人切入角度各有不同,但都围绕着视觉形象展开,所关注的问题皆与触觉、听觉、运动、时间、身体和生命密切相关,都试图唤醒形象的生命,藉此恢复人的感知的丰富性和人的存在的完整性。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5 期

关 键 词:

字号:

       1530年,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彭托尔莫(Jacopo da Pontormo)完成了他的第二幅《圣母往见》(Visitation,1528-1530),这幅高2米、宽1.6米的绘画如今仍然悬挂在佛罗伦萨附近的小城卡尔米尼亚诺的教堂里,但在当时似乎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瓦萨里在《艺苑名人传》中详细讲述了彭托尔莫的生平和创作,他以赞赏的口吻谈到了画家早年绘制的第一幅《圣母往见》(1514-1516),对十多年后的同名画作却未置一词①。随着矫饰主义得到重新评价,这位被冷落了几个世纪的画家和他的作品激起了人们浓厚的兴趣。五百年后的今天,彭托尔莫的第二幅《圣母往见》突然成为其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引发了众多讨论。其中,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意大利思想家乔吉奥·阿甘本和美国艺术家比尔·维欧拉(Bill Viola)的阐发最为值得注意,它们构成了一场艺术与哲学的对话。话题围绕着视觉形象展开,讨论涉及触觉与听觉、运动与时间、身体与生命等,目的旨在探讨,在一个比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更为刻板沉闷的历史时刻,如何复现艺术的灵晕,唤醒形象的生命,进而恢复感知的丰富性和存在的完整性。

       在这一对话中,三个人进入论题的方式不同,探讨的角度和侧重也不一样。在南希看来,对于当代生活中一些重大问题的思考、应对和解决,仍然需要回到传统中去寻找资源,这主要体现为在理论上对于基督教思想和视觉形象表达同时展开解构。对阿甘本来说,这些都需要通过更为直接的现实政治批判来达成,即揭示作为商品的视觉形象生产和消费的秘密,批判资本主义“世俗化”景观社会扼杀生命的本质,以唤起对于形象—生命或生命—形象的关爱与维护。维欧拉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进行了类似思考,以极具表现力和震撼性的新媒体艺术创作,有力地说明和印证了两位哲人的相关思想。

       南希讨论彭托尔莫绘画《圣母往见》的文章是《圣母往见:论基督教绘画》,如已经提及的,这里的副标题对于理解南希的图像分析和艺术思想至关重要。这篇文章的法文版最初以单行本面世,后收入作者2005年英文版文集《形象的根基》,同名文集的2003年法文版中并不包括这篇文字。这一文集的标题最为直接地表明了《圣母往见》这幅绘画和这篇文字的根据,或者说,正是绘画和文字一起构成了“圣母往见”这一形象的根基。何为“形象的根基”?依据南希在《缪斯》一书中的说法,那不是形象对一个事物的模仿,而是它所显露出的“那一事物的荣光,它的神显(epiphany)”②。以南希在《圣母往见:论基督教绘画》开篇讨论艺术本质时的用语来说,那是形象所展现出的“真理的光辉”③。如其明确提示的,这一说法出自柏拉图的文字,它指的应该就是“理念”。虽然他对这一柏拉图用语的解说仍是柏拉图式的,但侧重稍有不同。关于“真理的光辉”,南希的解说是:“那凭优美或崇高之名者,那令人敬畏或感发荣耀者,那光彩摄人或触动心弦者。”④或许,南希在这里想要强调的是,理念作为形象的根基不应该只是诉诸灵魂的精神,也应该是触及身体的感知。

       在谈及形象的理念之后,南希立即转向艺术与记忆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如果形象不是对某一事物的模仿,那艺术也不是对某一事物的记忆。相反,艺术的本质恰是不可记忆,但这一不可记忆又成为记忆或追忆的基础。因为,“严格说,不可记忆者是指在事物出现之前的东西:它不出现在一切记忆中,却不断引发一种指向它的无尽记忆,即,一种极度记忆(hypermemory),或更准确地说,一种无法追忆(immemory)”⑤。因此,“艺术在指向上总是会超出自身,总是指向那在其之前或在其之后的东西,总是指向其自身的出生和自身的死亡”⑥。如果说,这一有关出生之前的出生,或者说生前生命(pre-birth)有一个典型形象,那就是基督教传说中的“圣母往见”,西方艺术家们已经对于这一场景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反复不断地追忆、思考、描绘和呈现,彭托尔莫的《圣母往见》不过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如南希所说,“圣母往见”是“一个就其源起本身而言根本就是无法追忆的场景……同时,相对于那些更为经典权威也更加符合教义的场景而言,即在其前后和与其相交的‘天使传报’和‘耶稣降生’‘圣母往见’是一个极为奇特的场景”⑦。这是指,相对于前者的(圣灵)感孕和后者的(人子)诞生,往见时的新生命正处于生成之中,从而最为生动地展现了可见与不可见(在场与不在场)之间的关系。或许,这就是南希将其作为基督教绘画乃至整体艺术的一个典型形象的原因。南希的上述论述很容易让人想到瓦尔堡关于形象的“身后生命”(Nachleben)这一提法,以及阿甘本对瓦尔堡思想的阐发⑧。不过,下面我们会看到,对于瓦尔堡和阿甘本来说,西方文化记忆传统中的“形象的形象”(the image of the image)⑨不是基督教的圣母,而是异教的仙女宁芙。

       在进入对彭托尔莫绘画的讨论之前,南希明确指出,他要分析的不是画家较早创作、现存于佛罗伦萨的同名作品,而是画家后来在卡尔米尼亚诺绘制的那幅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的一个注释:“与此同时,读者有必要看一下维欧拉的音像装置作品《问候》,那是作者为1995年威尼斯双年展创作的,它转换(transposes)、重演(restages)或再-现(re-presents)了彭托尔莫绘画的场景。”⑩遗憾的是,除了这个注释,南希并未对维欧拉的作品进行更多讨论。不过,注释本身清楚表明,南希希望读者将彭托尔莫的绘画和维欧拉的影像作品相互参看,而他本人已经这样做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