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随着存在主义、解构主义、实用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思潮的兴起,本质主义变得声名狼藉。这一状况也蔓延至艺术领域。既有“艺术”观念,在以杜尚的《泉》(1917)和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1964)为代表的激进前卫艺术的轮番攻击下,早已岌岌可危。美、有机性、本真性等要素都不再是界定艺术的必要条件。“艺术”似乎丧失了本质规定而成了空洞的名号,凡物(whatever)皆可艺术,人人皆是艺术家。在此情境下,一些艺术哲学家和批评家认为“艺术没有本质”“艺术不可定义”,其代表人物即美国“新维特根斯坦学派”的分析美学家韦茨(Morris Weitz)。他认为,给艺术下定义就是要为“艺术品性”(artworkness)找到永恒有效的基础——一个既充分又必要的条件,但是艺术没有本质,甚至没有共同的属性,所以自古以来所有为艺术下定义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研究者要做的不是去探寻艺术的哲学本质,而是去阐释和描述“艺术”概念是如何运作的,亦不是从个人趣味出发给出规范性定义,而是描述和讨论人们在什么条件下使用“艺术”概念①。反本质主义者还认为,本质主义艺术观预设艺术本质,使得艺术批评标准单一而独断,导致艺术领域故步自封、日趋僵化。如此,人们热情拥抱多元主义,反对本质、拒绝标准,艺术批评所做的主要是作品形态描述、主题内容阐释和图像史实勾连,以批判为基础的有效判断几乎难觅踪迹。然而,缺乏本质认识的艺术批评难免纠缠于似重实轻的枝节问题,沦为对既有艺术现象的描述与阐释,而无法凭借判断力来解决甚至讨论艺术发展方向问题。当下,意图“真正”介入艺术实践的批评者,应该具有对于“何谓艺术”的本质判定。 一、艺术批评必然涉及本质判断 下判断是艺术批评的必要环节。意大利艺术史家文杜里认为,绝对的艺术批评家要以判断为中心②。美国当代艺术史家和批评家埃尔金斯亦认为,“好的艺术批评”不仅关涉艺术史,而且离不开有野心的判断和对判断本身的反思③。审美判断除了关乎艺术家的个人气质,还与其哲学理念、艺术史修养、反复直面作品获得的审美经验有关。它在艺术批评活动中表现为一种审美直觉;后者带有“先天性”,是内在、终极、彻底而即刻显现的。而且,任何审美直觉都直接关联着审美趣味、审美价值和审美判断问题。主体在面对特定对象,生成审美直觉,获得审美体验那一刻,就已然是在做判断,不然就无法把握作品的“艺术性”④。而且,审美判断具有“非自主性”,主体虽然可以通过审美经验的积累调节其方向,但却无法从根本上控制它的发生。审美判断关联着批评主体的审美感受力。伴随当代批评出现的很多问题,都源于批评者审美感受力的薄弱和审美判断的缺席,以致为粗制滥造的庸俗之物大开方便之门⑤。 审美判断直接关联着批评者对于艺术本质的认知。无论本雅明讨论的“灵晕”,阿多诺坚持的“审美形式整一性”,还是格林伯格主张的“平面性”或“形式正确性”等,无不蕴含着批评者对艺术本质及其命运的思考。但是,批评者不能据自己对“本质”的把握,以独断话语方式展开批评,以致认为自己“真理在握”,言之凿凿地杀伐决断,而应借鉴现象学方法,在充分分析和阐释艺术作品的基础上审慎地验证自己的判断。虽然艺术批评依赖于审美判断,但现象学式艺术批评的充分展开,有利于调校审美判断,使后者更为适切艺术现实而具开放性。艺术批评是在“判断-评价”与“阐释-分析”的相互修正中辩证展开自身的。这正如文杜里所言: 批评家不仅通过批评先前的观念,而且首先是通过直觉地体验艺术作品,亦即通过实际因素,来创造自己的观念。没有这种返回到观念的源头,返回到直觉的冲动,返回到与作品的接触,返回到人与人、心灵与心灵的接触,没有置身批评传统强加的种种限制之外,要创造一种新的批评是不可能的。换言之,进步的出现不像车轮按固定的秩序旋转;它的发生是飞跃式的;而批评家的起跳板就是启发灵感的艺术作品。⑥ 批评是一场智性冒险。批评之难在于,批评者要依据前人的艺术实践和理论养成的审美趣味评判同时代艺术家,进而影响未来艺术的走向。判断是否与走向吻合,是后人评判批评家的重要参照。然而,历史走向并不总是可以预测,批评家难免出现“误判”。罗斯金否定惠斯勒,波德莱尔错失马奈,左拉误判塞尚,格林伯格拒绝波普艺术,弗雷德狙击极简主义等,都被视为因观念保守而产生的“误判”。然而,批评应是“真诚的”。这种真诚要求批评者的言辞与其趣味、判断、主张的吻合。如果批评者害怕因“误判”而被时人、后人嘲讽,继而曲意逢迎、诡辞媚世,那么他的批评就毫无真诚可言。时时正确的批评,安全却平庸。真诚的批评或有误判,却因其体现了个人的识见、时代的深度,从来不乏知音。而且,就艺术批评本身而言,所谓“误判”根本不是问题,因为批评本身蕴含着“自反性”。批评者对特定艺术家的“误判”,会有同时代或后世批评家的纠正。批评是围绕艺术作品展开的试验,意在寻找呼应特定时代状况的理想艺术形式。这是一项批评家、理论家和艺术家共同进行的冒险事业;此间只有朝向真理的不懈探索者,而没有绝对的失败者或永远的赢家。 从根本上讲,艺术批评要朝向“未来艺术”。舍弃未来向度,无论分析或阐释,还是评价既有艺术现象的工作,都将堕落到重复甚至低劣摹仿过去的地步。要解决“未来艺术”的问题,就要厘清艺术的原点和支点:艺术之原点即“何谓艺术”或“艺术本质”;艺术之支点即艺术赖以生成的政治、经济、科技和伦理等外部要素;艺术领域是立足原点、借助支点而形成的“场域”。艺术家只有朝向原点创作,找到合适支点,才能取得艺术成就、甚至根本性突破。然而在当下,诸多艺术家错误地以支点为原点,在艺术创作中大量借助外在要素来促生艺术创作。其典型形态包括以科学、历史和政治等外部资源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点。这就使其创作滑入“知识迷障”,沦为特定议题、概念或观念的图示。艺术批评不仅未能指摘此问题,反而受其浸染、推波助澜,制造诸如“政治转向”“科技转向”“伦理转向”等伪命题,忘记了艺术发展实则是朝向“本质”的“无望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