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终结”之后的文学理论何处去?

作 者:

作者简介:
肖伟胜,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重庆 400715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随着影像文化兴盛而促发的“文学终结”之说,引发了人们对于文学理论命运前途的思考:以探究文学的本质为旨归的文学理论是否也会随之走向终结?文学理论是对文学和文学批评的本质进行反思,是一种对所有批评实践的预设进行质疑、发问的“元批评”视角。我们从这种“元话语”视角出发,一方面从存在论角度对文学的本质进行探究,揭橥了逻各斯定义这种传统把握本质方式的限度,并试图以现象学的本质还原方法来超越这一限度,这一探究路径最终促使转向对文学进行功能性界定。由于存在论视域本身固有的盲点和局限,我们从存在论转向实存论,将文学的本质作为实存概念来把握。这种从实存论出发把握本质的方式,最为典型的是维特根斯坦提出的“家族相似”概念,这种反本质主义的解释模型不仅有效避免了本质主义和任意随机性的两难选择,同时也走出了存在论视域解释学循环的痼疾。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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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I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20)11-0129-13

       “文学就要终结了。文学的末日就要到了。是时候了。”①美国文论家希利斯·米勒在《文学死了吗》一书开篇如是说道。后现代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在他的著作《明信片》中借主人公之口,也说了一段类似的话:“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都将不复存在。”②如今,承续两个世纪前老黑格尔所预言的文学艺术终结的呼声可谓甚嚣尘上。他们之所以作出如此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论断,其理据是因为文学隶属于印刷书籍以及其他印刷形式(如报纸、杂志、各种报刊)的时代,而随着广播、电影、电视、录像以及互联网等新媒体逐渐取代印刷书籍,那些让文学成为可能的特征或条件,如今大多数都在经历迅速的转型,或在经受着质疑。于是,文学在以“图像”为主因的多媒体文化的侵凌下被迫退让边缘而日益溃败,在此情形下,属于书面印刷这一特定时代的文学无疑行将终结,“文学终结”之说就不再是一种理论假说,而是被反复渲染、演绎和阐释,成为一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日常现实和无从规避的宿命。

       那么,在文学末日降临之际,一般认为是对文学总体性进行抽象概括,并对文学史和文学批评提供基本理论支持的文学理论,是否也应该走向终结呢?很显然,要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必须首先要了解到底什么是文学理论。如果“文学理论”是某种仅仅源于文学并仅仅适用于文学的自足理论,随着“文学”即将终结,那么这种理论也就必然会随着自身历史使命的完成而走向末日。但是,如果事实上压根就不存在上述意义上的“文学理论”,这样的“纯”文学理论只不过是一种学术神话,③那么做出文学理论会随着文学的终结而走向衰朽溃败的结论可能还为时尚早。或许只有彻底弄清楚这个问题后,文学理论的未来才会向我们投射一丝辉光,触摸到她起伏不定的脉动。

       “文学理论”,顾名思义是关于文学的理论。那什么是理论呢?毋庸置疑,通过探究“理论”一词的词源,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文学理论。“理论”(theory)源自希腊语theoria,本意是指“希腊戏剧舞台的一种观点或视角”,意思就是指“观看”。④不妨想想我们这些观众在剧院中可能就座的各个地方。根据我们座位离舞台的远近,由此决定了观看的视点或视角,不同的视野自然会导致我们对舞台上发生的事件的阐释将会有所不同。一般所说的“理论”大致具有以下特点:首先,它既然是从猜测、思考发展而来的判断或学说,那么它具有分析和推测的特征;其次,由于判断形成的学说或论说不是一般的意见,而是一种学理系统,那么它会对常识进行批评,即对那些被认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最后,它不仅仅是一般的学理上的阐明,而且还是一种本原上的探究,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它是关于思维的思维,即具有自反性。⑤正如美国文论家卡勒所言:“理论常常是常识性观点的好斗的批评家。并且,它总是力图证明那些我们认为理应如此的‘常识’实际上只是一种历史的建构,是一种看来似乎已经很自然的理论,自然到我们甚至不认为它是理论的程度了。”⑥

       鉴于“理论”具有上述特点,那么与之相应在文学研究领域,文学理论就涉及到对文学的分析和推测性实践:对文学研究中任何被认为是自然的东西的批评,并要说明那些被认为,或者被指定为自然的事物其实都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从而激励你重新思考你用以研究文学的那些范畴。也就是说,它对文学研究中最基本的前提或假设提出质疑。如此一来,我们所说的文学理论就不是单纯地对某个文本的分析,也不是提供我们对付经典文本的各种更加精致复杂的方法,相反,它去探究文学本身和文学制度本身的性质和作用,或者经典性概念本身,抑或质疑我们有关“表达意义”本身又是什么的各种常识性观念,并对我们用以判断文学艺术之价值的标准提出问题。这意味着,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有所不同,它涉及我们对一些观念、概念和智识假设的理解,也就是“那些支撑着我们对语言的理解和阐释、我们建构意义的方式以及我们对艺术、文化、美学和意识形态的理解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假设”。⑦这些观念、概念和假设是实际的文学批评的基础。由此可见,文学理论就不再是一般所说的对文学总体性进行抽象概括,并对文学史和文学批评提供基本的理论支持,而是对文学研究中最基本的前提或假设提出质疑,并力图证明那些我们认为理应如此的“文学常识”实际上只是一种历史建构而已。正如法国文论家孔帕尼翁所说,“文学理论是一种分析和诘难的态度,是一个学会怀疑(批判)的构成,是一种对(广义上的)所有批评实践的预设进行质疑、发问的‘元批评’视角”。⑧

       不管哪一种理论,一般都是通过两种熟悉的方法来为自己提供一个明确的目的和身份,一种可以通过它的特定研究方法来界定自己,另一种可以通过它正在研究的特定对象来界定自己。伊格尔顿认为,任何想从特定方法的角度来界定文学理论的企图都注定会失败。因为这些方法,比如传记批评、文学社会学、现象学、精神分析、符号学等都并非仅仅与“文学”作品有关。相反,它们皆出现于人文研究的其他领域,并且都具有远远超出文学本身的意义。事实上,由于这些文学研究方法或直接或间接地衍生于其他学科如语言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所以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重要的共同之处,彼此之间的亲缘性远比它们与这些学科之间来得少。因此,我们从方法论上可以说,文学批评是一个非学科(non-subject)。既然如此,那么作为“批评之批评”或“元批评”的文学理论必然也是一个非学科。⑨难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家伊格尔顿感叹:“文学研究领域中的现存危机从根本上说是这一学科本身的定义的危机。”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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