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美国艺术理论的发展中,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艺术理论承前启后,占据了核心位置。①在他看来,现代主义艺术循“自我批判”方法,从“媒介纯粹性”角度,确立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和“平面性”“三维边界清晰”等“形式正确性”原则。但是,格林伯格并非先验地将“形式正确性”确立为艺术领域基本准则的本质主义者,而是从现代主义艺术发展的历史和自己大量的审美经验出发做出上述判断的。而且,就格林伯格的理论构成而言,除了形式主义传统,还有马克思主义这一面。在批评实践中,他并未教条地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政治观念,而是将其融入对艺术作品的审美特质和形式特征的理解之中,揭示出形式本身与现实政治的关联。从审美政治的角度来说,格林伯格既在整体上认为现代主义艺术是具有反思和批判能力的艺术,也在内在形式层面认为构成现代主义艺术的各要素是彼此平等的关系,亦即现代主义艺术契合于强调平等和自由的现代民主政治。正是为了维护和推广他认可的现代主义艺术,他既不认可传统的再现性艺术,也不认同将艺术基础置于非理性之上、消解形式的激进前卫艺术,更是激烈批判取悦大众和权力的媚俗艺术。就批评方法而言,格林伯格虽然十分重视形式要素,但是在具体的批评环节中也未忽视历史与经验要素。不过,格林伯格生前身后,就其理论是不是本质主义的争论,就一直不绝于耳。要回答这一问题,就要阐明格林伯格的方法和结论中蕴含的政治、社会和历史等经验要素。 一、现代主义艺术的政治之维 格林伯格的思想成熟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一时期欧美社会领域各种思潮风起云涌,日趋“左”倾。就格林伯格的早期艺术思想构成而言,除了受到赴美讲学的德国美术教育家霍夫曼(Hans Hofmann)、美国艺术史家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H.Barr)等人发展出来的形式论艺术与美学观念影响外,还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②在20世纪30年代,格林伯格曾与夏皮罗等知识分子一起参与纽约马克思主义小组。正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使得格林伯格的早期文章,在吸收形式分析方法的同时,体现出明显的历史主义视角。学习马克思主义,也使得他转向关注前卫艺术,“因为前卫艺术暗示着,抽象是一种革命的形式,远离美国叙事性绘画的流行趣味”③。马克思主义强调的自由、平等思想,一直都或隐或显地存在于其理论之中。这鲜明地体现于他发表在《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上的《前卫与媚俗》(1939)和《走向更新的拉奥孔》(1940)这两篇文章中。这两篇为抽象艺术辩护的文章,不仅划定了他此后艺术兴趣的大体范围,也奠定了他在艺术批评界的地位。 格林伯格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在其早期艺术批评文本,尤其是《前卫与媚俗》一文中有着鲜明体现。就该文的写作目的而言,除了为抽象艺术辩护之外,“部分也是对纳粹德国与苏联捣毁和抑制现代主义艺术,却代之以‘雅利安艺术’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国家艺术的一种反应,因此带有当时鲜明的自由左派的政治动机”④。他在该文中分别讨论了有权有势的官僚精英阶层和被剥削、被剥夺而没文化的贫困民众的审美趣味,指出审美趣味的分隔实则是社会分隔的表现。如此,民众青睐庸俗文化问题不在民众自身,而是因为社会整体的文化资源分配不均。格林伯格指出:“在一个功能发挥良好,足以解决阶级矛盾的稳定社会,文化的对立似乎变得模糊起来。”⑤大众也可以分享由少数精英创造的文化精品及其文化趣味。由此看来,格林伯格希冀的是社会与文化的民主化,是“高级文化”的普及而非庸俗化。但是,在现代政治中,西方政府往往出于宣传煽动的需要而青睐媚俗艺术。这并非因为官方人员都是庸人,而是因为大众确实更易于接受媚俗艺术,毕竟媚俗艺术在不同国家都是大众文化。如果统治者无法(或者根本就不想)提高民众的审美趣味,那么就降低水准来迎合他们。在极权主义者看来,无论前卫艺术还是媚俗艺术,只要有利于其政治利益,就拿来推广。“事实上,从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的观点来看,前卫艺术和前卫文学的重要问题并不是因为它们太富有批判性,而是因为它们太‘纯洁’,以至于无法有效地在其中注入宣传煽动的内容,而媚俗艺术却特别擅长此道。媚俗艺术可以使一个独裁者与人民的‘灵魂’贴得更紧。要是官方文化高于普通大众的文化,那就会出现孤立的危险。”⑥西方极权政治的统治者,会给被剥夺了权力的大众提供更辉煌、看似参与度高的艺术风格,以制造民众是统治者的幻象。前卫艺术则因其封闭性强、诉诸理性反思,而不像媚俗文化那样诉诸情感,所以更不易于为统治者用来制造虚假的民主幻象。在批判了极权主义“人民艺术”观念的卑劣之后,他摆明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立场:“这里,正如在今天的其他问题上,有必要逐字逐句地引用马克思的话。如今,我们不再将一种新文化寄望于社会主义——一旦我们真的拥有了社会主义,这种新文化似乎必然就会出现。如今,我们面向社会主义,只是由于它尚有可能保存我们现在所拥有的活的文化。”⑦当然从彼得·比格尔的《前卫理论》视角来看,这里的“前卫艺术”指的是推崇艺术自律、讲求艺术逻辑、具有整一外观的“现代主义”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