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艺术注重凸显结构创造的动态过程性、结构要素间的互为中介性、结构整体“完形”的当下性以及结构形式感的境域化生成。这突出体现在:“五方”与“四时”相匹配,强调“宇中有宙,宙中有宇”的中国时空一体观推崇艺术空间的结构或布局服从艺术时间的节奏韵律变化;重视“气”作为艺术本体(体)与艺术效能(用)、艺术形象的有限性(有)与意蕴的无限性(无)之间进行生成与转化的内在依据,并以此打开中国古典审美心理结构;乐于从内在构成上将艺术作品看作言、象、意、境多层次的有机统一结构;崇尚在情与景(诗)、形与神(画)、虚与实(曲)、线文与书意(书)等关系中考察艺术结构的创造;倾向于将传统审美体验视为味象(象之审美)、观气(气之审美)、悟道(道之审美)诸环节逐层深化的结构性生成;愿意以会通的眼光拆解艺术各门类间的硬性边界,以情景圆通的方式实现不同门类在审美心理上的异质同构,并最终达成不同艺术类型之境界的相互触发。这些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结构理念,在艺术结构创造之尚“折”、用“折”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中国艺术结构创造之“折”,或求力度之遒劲与圆转,或求章法之起伏照应与承接转换,或求位置之惨淡经营,或求文势之波澜曲折,尽显中国艺术结构创造之智慧,却少有学者钩沉其义、其类、其理、其境界追求。事实上,在中国古代各类艺术的结构创造活动中,它无处不在。中国书法之强调定主宾之序,掌均变之衡,征节奏之美,知大小曲直,驭圆缺参差,见开合呼应,识空白之义,不从“折”谈起,何能言明?中国文学将章法视作文学的几何学,先秦诗歌之重章复沓,汉诗之以“俯(仰)……,仰(俯)……”句法为诗句造“势”,刘勰之以“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来总结文章结构作法,李白乐府诗之复叠章法、圆章法、随物赋形法和杜甫律诗之“四句分截”,宋词章法之“疏密”与“虚实”,明清八股文之“起、承、转、合”章法,古代小说之强调“出人意外”、“水穷云起,树转峰来”①、“读上文不知有下文,读下文不信有上文”②、“文贵曲而不贵直”③、“峰回路转”、“正要探胜寻幽,忽被白云遮断”④的结构处理,等等,不解“折”之关捩,结构分析俱为皮相之论。中国传统绘画之“经营位置”“计白当黑”“三远法”等为今画共遵之结构创制轨则,中国山水画之高低进退的整体布局结构、枯荣炎凉的表层肌理结构、有骨无骨的深层内部结构等⑤,亦为世人探究其千年不衰之内秘的入口,舍“折”又何能识中国画之氤氲气象?传统音乐(如《流水》《春江花月夜》)通过平转、跳转、回转、复沓而达致音乐节奏的回环往复以及境界的层深层新,传统园林以“隔”与“藏”及“曲径通幽”来实现空间的时间化,等等,均可见“折”涵濡、浸润其间。可以说,不了解中国人对“折”的偏爱,对“折”的体贴,对“折”的洞见,殊难把握中国艺术结构创制和艺境生成之内秘。结言之,“折”是理解中国艺术结构创造理念的重要端口,是揭示中国艺术风貌的基本关捩,也是透视中国艺术精神的核心范畴。 一、“折”之释义 “折”,《说文解字》中释云:“折,断也。从斤艸,谭长说。
,籀文折,从艸在仌中,仌寒,故折。
,篆文折,从手。”⑥《康熙字典》释其相似义有“断”“曲”“叠”“屈”“挫”“止”“毁”“重”“折中”等。从词源学看,“折”字主要表示事物连续状态、线性状态的停顿、变化或终结,也指事物发展的曲折性、多重性或辩证性。在尚“折”、用“折”成为中国艺术创造之常态后,其用于表示艺术结构创造的语汇甚为丰富,如“方折”“圆折”“横折”“波折”“转折”“曲折”“翻折”“周折”“盘折”“顿折”“迂折”“婉折”“逆折”“层折”“拗折”“卷折”“百折千回”“斗折蛇行”“一波三折”“扬波折节”“迂回曲折”“千回百折”“隐晦曲折”“深文曲折”“规旋矩折”“折叠往复”“千屈百折”“九曲八折”等。而“折”的艺术涵义也逐渐演化、扩大为:从某种具有概括性的艺术层次向另一个层次的转进,从一个故事情节(或序列)向另一个故事情节(或序列)的逆转,从某个艺术笔法的运用向另一种笔法的转变,从某种艺术修辞向另一种修辞的转换,从某种艺术格调向另一种格调的转移,等等。大致说来,艺术结构的创造以及“折”的运用一般会受到艺术创造中事理逻辑、结构谋划、艺境理念的支配或制约。 必须说明的是,在中国古代艺术结构创造中,“转”同“折”在很多场合是同义或近义的,具有上述“折”的基本涵义,有时与其连用。比如,在戏曲中,李贽称赞“《琵琶》曲妙在转处”⑦,孔尚任更将“转折”看作获得戏曲境界之有力支撑,认为“排场有起伏转折”,能“令观者不能预拟其局面”⑧。在书法中,“真以转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劲”⑨。在舞蹈中,有所谓的“四转势”象征仁、义、智、礼“四端”的说法⑩。在文学中,“转”的使用及其相关理论总结几乎俯拾即是。杨载“起承转合”论中的颈联“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11)的论断,几成后世绝句、律诗结构创造之铁律。进一步看,古诗词结构创造中的“转”(折)方法多种多样:有进一层转法(即就题目本意推进一层而展开论说),有退一步转法(即就题目本意退一步叙说),有反转法(即从题目之正面意义转为反面之意),有扩转法(即从趣目之本意扩大抒情或说理范围之转法),有翻转法(即两意分成正副,前一意与后一意相反相成),有折进法(即前后两意,后意相对前意而言既是转折又是深入递进)。转折之处的选择也日臻丰富,从绝句的第三句和律诗的颈联发展到诗歌的篇末,甚至到双调词的“过片”或小说的章回之间。其转折的对象也从最初的转句拓展到转韵、转调、转辞气、转诗意、转情思甚至转音节。譬如,四声中去声在唱读时由于声调高昂激越,卓响不凡,易于引领诗歌的起伏跌宕,也成为音节转折常用之妙法。沈义父曾云:“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12)究其原因,“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13)。姜夔名作《扬州慢》将“过”“尽”“自”“废”“渐”“杜”“算”“纵”“二”“念”等去声字置于领头、过片或句中转折处,既使换气时的歌唱显得格外有力,又使声调显现出高低抑扬的变化,可谓极尽音节转折之妙。单以作手论,老杜乃是个中高手。有句中转,如《江南逢李龟年》“上二句极言其宠遇之隆,下二句陡然一转,以见盛衰不同,伤龟年亦所以自伤也”(14)。有篇末之陡转,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呜呼’一转,固是曲终余意,亦是通篇大结”(15)。清代叶燮围绕《赠曹将军丹青引》对老杜的善于转折作了全面的分析,称其起首四句“天半奇峰,拔地陡起”,“学书”二句转接“老至”“浮云”二句,使诗篇“奇峰高插”,“又连一峰”,而“良相”“猛士”四句则是老杜“纡折其途,以渐升极高极峻处,令人目前忽划然天开也”(16)。正是因为古代诗词对“转”(折)的成熟运用与自觉追求,清代贺贻孙曾作过这样的总结:“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或意转而句不转,或句转而意不转。或气换而句不转,或句换而气不转。不转而转,故愈转而意愈不穷;不换而换,故愈换而气愈不竭。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则几于化。”(17)沈祥龙也断言“词贵愈转愈深”(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