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研究中,有一种观点影响深远:艺术即历史①。艺术,有鲜明的“时”的刻度。艺术以其微妙的形式贮藏着历史演进的信息,反映出一定历史时期的文化、社会、经济等变化的痕迹;艺术更是一种精神的历史、心灵的历史,艺术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有关艺术的历史研究。 然而在中国传统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中,却存在着一种极力淡化时间、超越历史、抽去人之活动的创作倾向,力避向过往要庇护、向未来要永恒的所谓历史情结。这可以说是一种“非历史的艺术”。这在人类艺术发展史上是不多见的。中国传统艺术静寂幽深的气氛,孤迥特立的形式,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式的永恒寂寞,都与此“非历史”的观念有关。 一、历史与历史感 唐寅《葑田行犊图》②(图1),乃墨笔之作,左侧经反复皴染画出山体,古松由山崖侧出,老树穹隆,似经百年千年之岁月,在虬曲盘旋的老枝上,有蓊蓊郁郁的松叶绰约而上,虽是黑白画面,其嫩绿之意仍灼然在目。枯枝上有寿藤缠绕,在此高古寂历背景中,画一人骑牛,躬耕归来,轻摇牛鞭,意态悠闲,牛不徐不疾,牛首前有藤花引路。右上空白处题诗云:“骑犊归来绕葑田,角端轻挂汉编年。无人解得悠悠意,行过松阴懒着鞭。” 唐寅《雪山会琴图》③所画为文人逸事,与上画农耕生涯不同,然其精神意趣则相通。这幅大立轴,淡着色,画雪卧山林之景,高山邃谷中,一人于崎岖山路上骑驴前行,童子抱琴随后。山林深处着一茅屋,屋中二人围炉煮茶,静候来者,一缕茶烟荡漾,静中驴之动,冷中茶之温,雪白之中驴背上红色的坐垫,颇可见出唐寅的细腻和浪漫。左上以淡墨自题诗云:“雪满空山晓会琴,耸肩驴背自长吟。乾坤千古兴亡迹,公是公非总陆沉。”④ 这两幅画,要搁置“汉编年”“千古事”“是非心”。深山的千古不变,古藤的万年缠绕,画面中出现的物事,似乎在昭示一个主题:时间的凝固。《葑田行犊图》不是农耕归来现实图景的记录,《雪山会琴图》也非文人雅事之叙述,唐寅要画的是他跳脱时间绵延、历史演进的自我生命感觉,变动不居的历史背后那不变的真实。他要让一切功名利禄随一缕茶烟荡出,种种历史缠绕(汉编年)伴清溪漾去,他要让“公是公非”的争执、兴亡荣辱的计较,都消失于莽莽原畴间。两幅画执着地将时间和历史悬置起来,在超越历史中建立自己清澈的生命体验世界,突出他有关人生命存在价值的清思。在他看来,时间、历史,历史中的种种人与事,威权、经典、英雄等所占据的乾坤舞台,都是外在“小叙述”,是虚妄不真的。他的心中有另外一种绵延,那沧海桑田、乾坤陆沉的宇宙大循环,那超越时间与历史的真实世界,则是他的“大叙述”。 唐寅这两幅画传达的思考,在唐宋以来文人艺术发展中,具有相当的普遍性。我们在文人艺术中习见这种“躲避历史”的思维。如文人艺术热衷于“空山无人之境”的创造力避人的因素——这是中国艺术发展的重要倾向。艺术是人所创造的,人类艺术自开始出现,主要是为表现人的生活。在西方,人物活动,乃至人体,一直占据着艺术的中心位置(在雕塑、绘画中,这种倾向最为突出)。中国艺术在长期发展中,虽也注意人的活动,但并不总是以人的活动为中心。如在绘画中,唐代之前的绘画,人物是其表现中心(如顾恺之、吴道子的绘画),但中唐五代以后绘画表现的主要对象就发生改变,不再以人物为中心,而以境界为中心。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在元以来看做传统艺术中的至高理想。黄山谷要于“风烟无人之野”寻求生命的跌宕;沈周吟味着“无人到此地,野意自萧森”的高妙。一片无人之地,乃是性灵成长之所。倪瓒在这方面可谓典型,他画山水不画人,早年作品还偶见人的描写,晚年作品绝去人迹,总是水边亭子无人到,或是寂寞空山绝人迹。云林的无人之境并非构图上的考虑,他自题山水云:“乾坤何处少红尘,行遍天涯绝比邻。归来独坐茆檐下,画出空山不见人。”⑤其理想境界在“萧然不作人间梦,老鹤眠秋万里心”⑥,在“鸿飞不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⑦。这显然是一种精神书写,与不善画人、不喜画人,或以不画人表现对异族的愤怒等都无关涉。云林的画绝去一切活动因素,是暗示那是一个寂寞无可奈何的世界,一个非时空的存在。云林的无人之境,成为明清以来艺术史讨论的重要问题,董其昌甚至以“无人之境”为南宗不言之秘。龚贤的山水小幅,有千古的寂寥;八大山人晚年山水,突出的特点就是“无人间相”。
这样的观念直接影响艺术的形式构成。画家刻意创造的枯木寒林,要表现的是不生不灭的静寂;造园家、盆景艺术家热衷于创造青苔历历的景象,要“苔封”时空的变化流动。唐人审美观念中已具此一思想。王维的诗总在强调“无人”特征,所谓“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暮鼓晨钟不是为了记录时间变化,而是在强调朝朝暮暮如斯,一声清响,深山、世界,乃至历史都顿入无时间的幽深之中;古木参差也不是为了记载年轮,那是要在春花秋月、花开花落的表相背后寻觅世界的真实。“空山不见人”,是王维诗的一个喻象,也可以说是文人艺术的典型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