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法国著名艺术史家和艺术评论家达尼埃尔·阿拉斯为法兰西文化电台制作了25讲的系列艺术史讲座,取名《绘画史事》。在第一讲中,阿拉斯将“最喜欢的画”给予了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错时”的神遇令阿拉斯感动不已,《西斯廷圣母》“跃然明朗”,从16世纪走来,获得了当代人的敬意。回望艺术史,那些曾在以往经典上停留过的目光,经过时间的沉淀,被再次塑造,构成一种“目光史”,其间的“当代性”视野作为必然的路径构成一种批评的维度。 “错时性”原指历史研究中颠倒时序、以今释古的错乱,而在考察和评判艺术经典时,“错时”的相遇不仅令每一个处在当下的观赏者、评判者欣喜,更令艺术研究与批评获得了某种正当的立场与合理的方法。艺术经典的不朽魅力、纯真气息,以及后世艺术家的追慕与模仿都由此找到了可靠的依托,甚至是科学的根据。 2018年,“第二届国际戏剧影像展”登陆中国,一批优秀的戏剧电影在各大城市隆重上演。莎翁的几部名剧再次出现在大银幕上,以舞台剧的形式与观众见面。在交错的时空中,经典的魅力再次绽放。打量这些经典剧作时,作为观众的我们,穿越了近四百年的时空隧道,去体验16世纪的英国生活,或走进王宫,或迈进市井,没有时空的隔膜,银幕上的舞台仍旧令人动容流连。究其缘由,艺术经典的纯真气息与作品中所内蕴的生命纠缠,使其穿越时空而收获敬意。经典在漫长的历史流变中不断被重复和模仿,创造常常隐藏在“复制”之中。此次展映的影片包括《哈姆雷特》《理查二世》《麦克白》《第十二夜》《裘力斯·恺撒》和《威尼斯商人》。这些来自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莎翁名作不断在舞台上被重新演绎,其中尽管有后人的创造,但也没有隔断与莎翁的精神联系。 观看的“目光”由舞台转至银幕,则是别一种视觉体验。《哈姆雷特》由林赛·特纳执导,无论是在巴比肯中心的现场演出,还是全球的数次放映,剧票影票均一售而空,“五星级的哈姆雷特”再次震撼了全球的观众。在英国历史上,理查二世被视为上帝派来领导英国臣民的君王,但也是具有人性弱点的普通人,他的虚荣威胁到王国的统一,将人民拖人一场持续百年的王朝内战。莎士比亚的首部历史剧《理查二世》气势恢弘,震撼人心。在银幕上和舞台上,创作者更专注于对理查二世的人性描摹,就此深刻表现了历史戏的当代意义。《威尼斯商人》作为莎士比亚从浪漫喜剧向悲剧创作过渡的重要作品,随着时代更迭而广受争议,话题超越了表面的公平与宽恕、仁慈与卑鄙,审视了社会中的种族分歧与个体的自私性。《麦克白》《裘力斯·恺撒》《第十二夜》同样在保持经典原貌的同时,被赋予当代意涵。对于观众而言,在获得了浸没式戏剧体验的同时,也在“错时”的时空中对经典投以敬意的目光。 艺术史家温克尔曼在论及后世艺术家对希腊艺术的模仿时,充满激情地肯定希腊艺术是最纯真的艺术源泉,荷马和《拉奥孔》高不可及。温克尔曼在谈到鉴赏与评判艺术杰作时,认为亟需“亲切的认知”,并由此赞扬尼科马库斯对宙克西斯的《海伦娜》的评价,是尼科马库斯发现了画家所赋予人物的一种神性。换言之,在错时的时空里观照经典,需要审美的直觉,更需要当代眼光,才可发现艺术的无限美妙。阿拉斯便是如此发现了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就在那儿,突然,我看见了《西斯廷圣母》——我应该说,我看见的是欧洲绘画史上蕴含着最深刻思想的作品之一,而如果你热爱并了解拉斐尔的话,那就是他最感人的作品之一”①。从此,阿拉斯将这份感动深埋在心间,因为他已了然这幅画的庄严与伟大。温克尔曼更早地洞察了拉斐尔这一神作的秘密,《西斯廷圣母》极具“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圣母手中的婴儿“透过童稚的天真无邪似乎散发出神性的光辉”②。而众所周知,拉斐尔一次次派青年人到希腊,去为他描绘古代文物遗迹,从希腊艺术中汲取高雅的趣味。在每一个时代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当代性”,拉斐尔的,阿拉斯的,他们在“错时”中被经典击中,并拥抱经典。 在当代,我们欣赏传统经典的方式是多样的,古典艺术经由多种介质被获知、欣赏和评判。本雅明就认为,古典艺术在经历了机械复制之后,丧失了灵韵,由膜拜价值而蜕变成展示价值。阿拉斯则不以为然地认为,“在现代社会里,机械复制非但没有消除原作的‘灵韵’,反而在‘展陈的崇拜’中,借助现代化的展陈方式(如玻璃展柜),更进一步地强化了‘原作’如同‘圣物’般的神圣和‘禁忌性’!回望艺术经典,阿拉斯的观点或许更胜一筹,印刷、影像等介质所呈现的艺术经典,其样貌固然有异于原作,但也仍旧令读者或观众难免朝圣般的目光或心态。在“错时”的今天,艺术的经典价值被融进了当代人的情感纹理,犹如一盏灼灼的灯火,被照亮的是经典,更是我们的内心。 在“错时”的当代,若要去观照以往或同代的艺术杰作,发现细节的“目光”则是必备的神器。以一个小切口深入,最终读解出整个作品的深意,需要批评家的耐心,更需要从容不迫、抽丝剥茧的细致与全景式的作品观照。 细节的容量是巨大的,更是充满无限文化况味的。只有首先将作品诉诸于直觉和感性,用审美的目光与心灵打量和琢磨,才会发现经典与众不同的美。再次回到达尼埃尔·阿拉斯,我们可以发现独特的“目光”果真可以寻到艺术的秘密。阿拉斯在其轰动学术界的代表作《细节》《绘画史事》和《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一部别样的绘画描述集》等著作中,一遍遍讲述了迷人的近距离“看”的故事,如他在安托内罗·德·墨西拿受难的圣塞巴斯提昂身上,看到圣徒的肚脐偏向身体一侧,犹如一只眼睛,反观着观众;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耶稣和十二门徒的位置居然不在透视法之内,而是位于画面内景和作为观众的“我们”之间;如安格尔笔下,巴黎最美丽的女人穆瓦特希埃夫人华美绝伦的裙子上,有一块难以解释的污渍;又如,透过波提切利的《马尔斯和维纳斯》和弗拉戈纳尔的《门闩》,其织物的簇拥重叠,居然有女人的性器赫然在目……③“看”令阿拉斯发现了圣母的“跃然明朗”,发现了“耶稣变容”,最终发现了拉斐尔的“异象灵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