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莫扎特”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子林(1969- ),男,福建连城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评论》编审,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文艺理论研究与批评(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毕达哥拉斯文体”是对当下述学文体的革新,众多断片及其连缀组合为其显著的语体特征;断片是思想之颗粒,是转识成智后以识为主的悟证,是感性认识→理性认识→感情深入之后的本质直观;悟证所得再由理性思辨之论证予以发展、完善,此证悟具现于断片的连缀组合过程;作为未来述学文体之预流,“毕达哥拉斯文体”是“有我”“有渊源”的,又充分汲取了西方文化的思想理论资源,一一化解或平衡协调创造主体心理的诸多矛盾,让我们“回到莫扎特”,重铸生命的理解力与思想的解释力,重塑一个既有个人内在经验,又致力于理解人类精神的人,而动态地呈现个人化创见与风格,使一切如其所是。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2 期

字号:

      doi:10.3969/i.issn1007-6522.2020.04.009

      中图分类号:I0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20)04-0097-18

      一、“莫扎特洒下的一道阴影”

      著名乐评家焦元溥在《乐之本事——古典乐聆赏入门》一书的开篇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英国作曲家葛尔曾到巴黎和作曲大师梅里安进修一年。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次音乐分析的课堂报告。

      “刚到巴黎时,我觉得这里既然是新音乐中心,一切都该前卫,而且要求严谨理论。有次轮到我报告一首莫扎特作品,我仔仔细细把曲子从头到尾整理一遍,乐句、节奏、和声、曲式等等全都完整分析。”葛尔自信满满,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讲解,“没想到当我说‘在这个小节,乐曲转入下属小调和弦’,教授居然毫不客气地立刻说:‘错!’”

      葛尔觉得很没面子。他再把那个和弦看了一次——没错呀!那明明就是下属小调和弦嘛!在报告中葛尔将话题转回,又提了一次;没等他说完,教授居然还是说:“错!”

      “如果不是下属小调,那个和弦又会是什么呢?”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葛尔马上向教授请教。

      “那个小节”,教授淡淡地说:“是莫扎特在音乐中撒下的一道阴影。”

      葛尔在一次演讲中说及此事,全场听众都笑了。有人问他感想如何,“荒谬透顶呀!我大老远跑到巴黎,居然来学这个!”

      听他这样说,大家更是哄堂大笑。

      “可是,各位,我现在却不觉得荒谬了”,这次,轮到葛尔淡淡地说:“因为当莫扎特写到那个小节,他心里想的绝对不会是什么进入下属小调,而是要在音乐里洒下一道阴影啊!”

      音乐,究竟该如何理解,如何讨论,如何分析?伟大的作曲家、指挥家马勒再三强调:“音乐中,最重要的并不在音符里。”音乐真正要表现的不只是音符,而是音与音之间的东西,是音乐家的内在灵魂。理解音乐,想象力和文化素养比起乐理和技术更重要得多。[1]欣赏音乐,要让音乐自然地进入你的心中,吸引你,跟你讲话。

      莫扎特的作品明朗清澈,至情至性,抓住了内心世界最隐秘的起伏,而自然地流淌心声,没有丝毫滞碍。莫扎特洞察人间万象,对人的理解非常深透,非常细微,揭示了“最隐秘的体验”。莫扎特的性格充满矛盾,感情非常丰富,其音乐既是尘世的声音,又是“上界的语言”;聆赏莫扎特的《安魂曲》,我们能自然而强烈地感受到那瀑布般阳光倾泻下的温暖、自在与醇厚的欢乐。演奏莫扎特音乐的难度不在技巧,而在于如何表达出其中的“滋味”!

      “钢琴诗人”傅聪说:“莫扎特作品在所有作曲家中可说是最完美,境界也最高。莫扎特音乐不是表面的庞大,而是内在感觉的无限。一辈子搞音乐的人,无论哪一个,到最后自然能体会到。”[2]145-146旅美艺术家、作家木心也发现:“在莫扎特的音乐里。常常触及一种……一种灵智上……灵智上的性感——只能用自身的灵智上的性感去适应。如果不作出这样的适应,莫扎特就不神奇了。”[3]唯有内心丰富而深刻的人才能体悟:“在莫扎特音乐中……弦外的感觉太细微,音外的境界太玄妙。似乎一切都简单明了,但又难以企及。有时不带有超脱的心境难以体会个中三昧。他的音乐是语言难以捕捉的声音和情感的艺术。”[4]

      奥地利钢琴家施纳贝尔说,莫扎特的曲子对初学者很简单,对艺术家却很难。当代泰斗级钢琴大师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则表示,自己到晚年演奏时才体会到舒曼所说的莫扎特音乐其实是“带泪的微笑”。

      据说,音乐的20世纪是演奏与诠释的时代。谈到当今莫扎特作品的诠释,音乐家列文说:“我觉得大多数人诠释的莫扎特都太平面化,他们没有演奏出音乐中该有的歌唱性,也没有充分表现出情感。莫扎特的作品并不中性,而是非常生动,充满戏剧性和对比……莫扎特该听起来更性感、更刺激、更无法预测才是。”[5]我们唯有用心聆听,体悟类似莫扎特撒下的“一道阴影”或“天国的阳光”,才能真正理解音乐,否则它只不过是一堆音符,一个无生气的标本而已。

      徐复观说得好:“学术,很粗略地说,可分为两大部类:一是成就知识,一是成就人格。知识以概念来表示,人格以性情来表示。任何概念,不能表示实体之全;对人生而论,更不能表示人生之全。所以概念性的学问,不一定便是成就人格的学问。假定能够,也一定要在人生的内部有意无意地转一趟火,通过性情以融合于其人生之全……人格表现为动机、气象、局量、风采,这四者是表现一种人生价值之全的,所以不仅可以提挈政治,而且也是提挈人生一切的活动,包括学术的活动,而予一切活动以活力,并端正一切活动的方向的。”[6]为此,先秦道家分疏了“为学”与“为道”,宋明理学区分了“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古希腊赫拉克里特说“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印度佛学则提出“转识成智”说。

      知识论的症结在于理论主义或理性主义,即逻辑至上。对此,歌德有极为生动的描述:“对于知识我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好像一个人早早就起床,黑暗中焦急地等待天明和太阳;可是太阳升起时却刺得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7]囿于知识论的学术只能成就知识,未能成就人格,其结果是视野狭隘,观念籍籍,以致精神困顿。明代心学家王阳明对智识主义的批评可谓切中要害:“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词章之富,适以饰其伪。”[8]智识主义使“成就知识”与“成就人格”处于一种紧张关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