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古代文论中的“具眼”说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敏强,男,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https://orcid.org/0000-0003-3613-8434;谢文惠,女,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https://orcid.org/0000-0002-5349-2542(浙江杭州310028)。

原文出处: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具眼”一词从佛教术语发展为品评术语和鉴藏术语,其内涵由佛教中的禅理发展为诗文书画批评中的文理,涵括了评鉴作品风格和体式、总结作伪伎俩和辨伪方法等含义。“具眼”说以较强的包容性和丰富的内涵跨越了诗文批评和书画鉴藏等多个领域,融诗书画禅于一体,反映了不同艺术的异轨同奔:一方面表现在观点的暗合或风格趣向的一致上,即以不同的论述途径表达相通的审美眼光和终极本旨;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学者文人型的书画鉴藏家们对传统艺术的认同和超越,体现出中国古代文艺批评诗性化、一体化的哲学特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11 期

字号:

       DOI: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9.03.301

       [本刊网址·在线杂志]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线优先出版日期]2020-03-06

       [网络连续型出版物号]CN 33-6000/C

       “具眼”一开始是佛教的元关键词,早期的古汉语无“具眼”一词,而多以“具”“眼”两个独立的语素出现。随着佛教传入,“具眼”在佛经译介中组合成词,在传统的佛教意味与中国文化所赋予的新义的融合下,其语义进一步发展、演变,衍生出许多富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文化内涵。“独具只眼”“独具慧眼”等成语的广泛运用,“诗眼”“文眼”“曲珠”等文学评骘术语的普遍流传,“具眼衲僧”“具眼者(人)”身份的尊崇与名位的争夺等,无不与“具眼”说的发展息息相关。“具眼”说源自宗教,逐渐移植至诗文、书画等艺术批评领域,其内涵更为丰富,其跨学科、跨领域的应用颇值得重视,但现今学术界对“具眼”说的论述若空谷足音,文论中“具眼”说的专门研究更是无人问津①。本文试图以动态的眼光对“具眼”一词追源溯流,对其内涵的演变进行历时性考察,围绕创作主客体的双重因素,探讨“具眼”说跨界所体现的学理现象,进而探究不同艺术乃至文化之间相互交流与影响的密切关系。

       一、“根”与“识”:“具眼”说的佛教文化缘起

       “具眼”一词较早见于唐代佛典。佛教主要通过佛典汉译的宗教活动正式输入中土,且佛典汉译发展至隋唐臻至顶峰,“具眼”便是译经的产物。

       从现存文献来看,“具眼”在译经中一开始并未被当作一个词语来使用。较早的玄奘编《阿毗达磨俱舍论》言“具眼等根”,这里“具”为动词,“眼”为名词,“眼”是佛家“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之首,指眼根,即“眼识发生之所依者”[1]1010,“具眼”意为“具眼根”。以“眼”为词根,佛经中诸如“净眼”“智眼”“普眼”“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等术语皆可用来诠释“具眼”之“眼”,“具眼”此时可简单地理解为“具何眼”。眼根生眼识,“根”与“识”互存互补。眼识是“六识”的一部分,佛家向来捍卫“唯识无境”“境不离识”的根本主张:“色等极微,设有实体,能生五识,容有缘义,然非所缘。如眼根等,于眼等识,无彼相故。”[2]500“色”作为“六境”(色、声、香、味、触、法)之一,不离眼识。《阿毗达磨俱舍论》又道出眼根、耳根与鼻舌身三根的区别:“如是眼根虽见不至而非一切,耳根亦尔。”“所余鼻等三有色根,与上相违,唯取至境。”[3]77所取之境的宽狭受制于根,根不同,所取之境亦不同。眼根与能否见一切色没有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色境的大小不受眼根的制约,耳根亦然;而鼻舌身三根只能反映与根相应的等量之境。因此,“六根”之中,“眼”尤为重要,其灵活性决定了其对应的“根”与“识”乃至“境”的与众不同,具眼根而后识眼见,然后入禅境,最终悟得玄妙真理,“具眼”成为佛教中智慧眼光的代名词。

       自唐以后,“具眼”一词在佛教典籍中大量出现,如五代时期现存最早的禅宗典籍《祖堂集》言“眼在顶上”,将“具眼”与禅师挂钩[4]83,336。至宋代,印刷技术的发展大大避免了唐代手抄佛经之误,佛经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具眼”一词在宋代佛经中比比皆是,如惠洪《林间录》言若要辨得人之真伪,“直须具眼”[5]520,“具眼”之“眼”指眼识。“具眼”在《五灯会元》中的使用更是不胜枚举,多达三十余处,且多以“具眼禅人”“具眼衲僧”等表身份的词出现。宋代佛教渗透于文化领域,表现出不同于隋唐时代的另一种形式的兴盛:“佛教文教事业空前发展,自上而下地走向民间,对士大夫的影响、在民众中的影响、对社会生活和文化领域的渗透,都达到了相当的程度。”[6]296宋代诗僧大量诵读佛经,佛经的众多术语便入僧诗。如道冲、道宁、慧空等人所作的偈颂中多次出现“具眼”一词,且“具眼”多与“舌头”“顶门”等词连用,“顶门眼”在佛教中意为“最超常眼”,如“顶门具眼人”[7]105,将“具眼”的身份提高了一个档次。值得注意的是释惟一的诗歌《送孚藏主归江西》:“云卧胸中蟠万卷,舌端笔端皆具眼。评今论古知几何,寥寥百年骨不冷。”[8]39023“舌端笔端”以“具眼”形容,代表了佛典的两种形式:口头和文字形式。“具眼”已逐渐步入了艺术作品评鉴领域。

       眼根、眼识和色境这一组序列逻辑互通,“根”是客观绝对的,以“色”为觉知,接收外尘境象;而“识”是主观相对的,以“境”为心性,了别诸般尘境。“根”与“识”是佛教“具眼”说最原始的内涵,基于眼的最根本的“识见”机能,“具眼”才具备摄取和认识外境的特殊功能,因此,“具眼”在众多领域中能有效发挥其自身的品评、识鉴作用自然不足为奇。

       二、“宗”与“趣”:“具眼”说禅理与文理互化

       有唐以来,向佛喜禅渐成风气,尤其至宋代,有“两宋诸儒门庭径路,半出入于佛老”之说[9]437。宋代文人士大夫多习染于佛,他们多从文化层面理解佛典,或将佛经中的禅理、术语学以致用,或将这些禅理、术语转化为现实生活中的人生智慧,为艺术与文学创作提供理论依据。在佛儒互化的时代大背景下,“具眼”一词的宗教内涵与文学艺术内蕴互化,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意义。

       宋代书画审美趣向的代表黄庭坚,在诗文、书画等方面成就不凡。他自小受禅宗熏陶,且时入丛林,与僧人交游频繁。他与佛教思想渊源甚深,其诗文、书画自然受到佛家的影响。综观黄庭坚的作品,发现他援禅入文的现象最为突出,而禅学中的“眼”似乎成了其诗文书画论的“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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