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众所周知,文献阅读是学术研究的一项基本功。但发轫于反对宏大理论及对其进行假设检验的扎根理论,主张从实践和资料中发现理论,却给人一种做研究之前不需读文献的印象(Suddaby,2006)。[1]而且,初读扎根理论的经典文献之后,这种印象似乎会得到加深。在目前国内质性研究的需求日益旺盛、而扎根理论又是其中一条主要路径的情势之下,很多人会乐意去拥抱这一主张,似乎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读书了。确乎,我们看到很多号称扎根理论路径的文章,似乎并不需要借助学术对话,便“扎扎实实”地从资料中提炼出了概念和类属。但这些文章读起来又给人以要么索然无味、要么聱牙佶屈的感受,缺乏学术脉络,似乎正是不读文献之累。 作为推崇扎根理论的研究者和教学者,我们自身对此也有深刻体验。在做一项研究之前刻意未去阅读相关文献,美其名曰“实验”——通过实践去体验扎根理论的“威力”。在严格按照这一路径收集和分析资料之后,确实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发现,能够从资料中形成一些富有新意的概念及其关系。但在概念提出之后,如何对其进行明确界定和深入解释,则遭遇了困境。任凭我们怎么细读资料和冥思苦想,都难以实现突破——此时阅读文献的需要变得非常迫切。 这似乎又回到了常识:做研究怎能不读文献呢!何况现在的学位论文、论文发表和课题申请都有文献评述的特定要求。但扎根理论的主张以及研究者自身实践的体验又怎么解释?这涉及扎根理论的基本特质,即从实地研究中产生新的理论,是其得以持久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新的理论是如何产生的?扎根理论如何对待学术积累?阅读文献会带来什么“不良”影响吗?如何去处理这些影响?总之,扎根理论研究需要如何读文献?这个问题需要我们细致考察。 二、演变与分歧 一般来讲,文献阅读需要分类,也需要分时间,不同文献的作用也不同。我们下面结合这三个维度,先来看看扎根理论自身有什么主张。扎根理论在初创之后不断演变,内部发生了分化,因此这方面的主张也并非铁板一块。 在Glaser和Strauss两人合作的扎根理论奠基之作《扎根理论的发现》中,确实对既有理论(文献)较为轻视。在谈到如何提出合适的、相关的、具有丰富性而又不是强加的概念时,他们明确指出:“一个有效的策略,首先是确实需要忽略正在研究之领域的理论和事实文献,以确保类属的浮现(Emergence)将不被更适合其他领域之概念的污染(Contaminated)。与这些文献的相似性和趋同性,可以在分析性的核心类属浮现之后获得”。[2]随后,他们又说,很多更形式化的理论是从非传统领域获得的,所以,如果想获得更重要、更具一般性的理论,应该去一个非传统的领域搞研究,那个地方“有很少或没有技术性文献”。[2] 我们看到,Glaser和Strauss为了理论产生不受“污染”,明确主张研究之前不读相关文献。这一主张体现了他们提出“扎根理论”的定位:社会学研究不应再去验证和修补宏大理论,而应产生新的理论;而新的理论来源于对资料的归纳分析,即理论蕴含于资料之中。不过,我们在这本书的后面部分,又看到了专门一章,讨论如何把诸如信件、传记、自传、备忘录、演讲、小说等文档资料作为质性研究新的资料来源。很显然,他们之前所说的不应该先读的文献,不包括这类文档资料。 随后,两位扎根理论的创始人又有了各自的表述,似乎都在强化他们的共同立场,但却都多了些辩护性的变化。Glaser在被他自己视为推进扎根理论的关键作品《理论敏感性》中,有专门一节讨论文献阅读。[3]他提出,只有当浮现的理论已经被发展得比较充分后,才应该开始读同一领域的文献。原因在于,如果连核心概念都还没产生,研究者甚至都无法定位要读哪个领域的文献;而核心概念确定之后再读文献,是为了扩展和超越初步形成的理论。在这里,Glaser笃信,“扎根”出来的理论因其与实质领域的适切性,自会扩展和超越已有相关理论,从而做出学术贡献。但他又说,在理论产生的过程中,不是不读文献,而是读与在研实质领域不同的文献,以便刺激思考。也因此,读文献重在“思想”和“风格”,其作用是提高研究者的理论敏感性。可见,此时Glaser对文献作了区分:在研究之前不要读本领域与本研究问题直接相关的文献,但在研究过程中可以读一些其他领域的文献或更加上位的理论。 Strauss随后也继续主张,在研究者的分析故事(核心类属)出现和稳定之前,最好避免读包含理论、视角和分析,与本研究现象相同或相关的文献。但是,他又论述了几种与文献关联的方式。[4]第一,可以读本学科的一般性知识,将其作为研究视角,提供理论敏感性,抓取现象的特征,提出与资料相关的问题;也可以读与本研究现象直接相关的文献,但主要读其中的原始资料,补充研究者自己的资料库。第二,可以了解其他研究现象的文献,其原始资料和思想都可以被用来进行比较分析,为研究者对自己的资料进行编码和写备忘录提供思路。第三,对那些在本研究之前有所发现的类似研究,也需要讨论与它们之间的关系。 由此可见,Strauss虽然仍在坚持之前自己和Glaser的共同主张,但限定在很小的范围内。研究者在开始研究之前,其他文献都可以读,尤其是第一种:如果不具备基本的学科知识,很难想象能有多好的理论敏感性。他对第二种的看法很有意思:Glaser主张绝对不去读文献是怕受到“污染”,而Strauss也许认为“污染”可以被隔离,所以主张只读原始资料。但这不尽现实,哪能在读资料之时而对资料的分析视而不见呢?这就像是去吃荤素搭配的一道菜,不能说夹了素菜而没沾上肉味。所以,他对所谓相同文献稍后读的主张,此时也快站不住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