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口头传统:从书面文本到数字技术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少数民族文学系。

原文出处:
民族文学研究

内容提要:

20世纪以来,研究、记录及保护口头传统在中国逐渐成为一种学术和社会自觉,书面化的文学作品曾经是呈现口头传统的主导模式。从口头传统的“忠实记录”,到民族志诗学领域内文本迻译的声音和形式再现,书面文本呈现口头传统的发展路向,内合于口头传统研究由静态文本向动态演述转变的学术理路。现代技术作为内化于口头传统发展脉络中的自我选择,朝向数字化是口头传统记录工作的规律使然。在技术与理念相融的视域下,以学术旨趣和保护理念为规训,是数字化技术能够真正受惠于口头传统记录和建档工作的实践取向。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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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的“口头传统”迻译自英文“oral tradition”,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口头传统指口头交流的一切形式,狭义的口头传统则特指传统社会的沟通模式和口头艺术”①。民俗学、民间文艺学、人类学等学科关注的口头传统偏向于后者,主要研究的是传统社会中的口头文类,如史诗、神话、故事、传说、歌谣、谚语,等等。记录、研究和保护口头传统之所以受到国内外诸多人文社会学科的普遍重视,是因为“口头传统是人类表达文化的根”,“人类会说话的历史在12至20万年之间,书写(连符号在内)的历史也就七八千年。有学者说,如果人类会说话算文明,走了一年的话,书写是从12个月时才有,前11个月一直在说。”②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中,口头传统不仅烛照了人类社会漫长的无文字时代,而且即便是在人类社会出现文字的“第12个月”,“说话”及其艺术表现形式也从来都未因任何新式文化表达手段的出现而消亡。可以说,自从人类掌握语言以来,口头传统不仅是人们日常生活交流的主要信息技术,而且还一直担负着重要的文化使命。特别是像史诗、神话等传统社会中的民族、民间口头艺术,它们在承载文化记忆,凝结文化情感,以及传递文化认同等维度上一直都占据着无可取代的重要地位,这些口头艺术不仅高度形塑了人类文化的过往,而且还昭示着人类文明的未来前景。因此,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当代社会,从关注人类文化前途和命运的视域出发,记录、研究和保护口头传统是人类重新认知自我文化体系和文化格局的一个自省过程。

       一 作为文学作品的口头传统

       虽然口头传统对人类文化的传播、传承和发展意义重大,但是自“精英群体”掌握书写传统以来,口头传统的重要性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与书写传统相比,口头传统无论是在研究,还是在保护上,长期以来都处于相对滞后的状态。中国古代社会流传下来的典籍汗牛充栋,但是绝大多数文献记载的都是“精英文化”,关于民族、民间口头传统的记录则少之又少。在古代社会,“识文断字”始终是少数人的特权,他们利用“文字”记述的主要是由“精英群体”构建出来的社会文化和知识图谱,而绝大多数普通民众的生活经验、知识技能和社会感知都被排除在外。在书写传统以外,普通人主要借助口头传统来传情达意,传递世代沿袭的群体智慧和文化记忆。这些口头传统蕴含着长久而又丰赡的知识宝藏,经民间社会的世代传袭而构成了整个社会文化的根底。中国的许多少数民族无文字,他们主要通过口头传统来联结社会关系网络、记忆社会事件和文化知识,等等。对于无文字族群而言,口头传统是存储族群记忆的宝库,涵养民族精神的源泉,它不仅奠定了一个民族的底色,也珍藏着一个民族的核心文化记忆。因此,记录、研究和保护口头传统是一项关系到国家、民族的绵延发展和未来文化前景的重大时代课题。

       中国学人重视和研究口头传统的学术自觉始于20世纪初,其标志性事件是1918年2月1日《北京大学日刊》“附张”刊登《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下称“《简章》”),至1919年5月22日,《北京大学日刊》以“歌谣选”之名刊发148首近世歌谣作品,中国第一份现代意义上的口头传统记录文本诞生。按照《简章》拟定者刘半农的说法,“研究歌谣,本有种种不同的趣旨”,“只要研究的人自己去找题目就是”,“而我自己的注意点,可始终是偏重在文艺的欣赏方面的”。歌谣的好处“在于能用最自然的言词,最自然的声调,把最自然的情感发抒出来”,“它只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不像文人学士们的有意要表现”。“所谓不求工而自工,不求好而自好,这就是文学上最可贵,最不容易达到的境地。”③与古代官方机构搜集记录口头传统以补察政治之得失的目的不同,追求“文艺的”目的构成了北大歌谣征集活动的基本出发点和落脚点。

       在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文学体系中,民间社会流传的口头传统不具备“文学”资格,正是在反对文言,提倡白话,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学革命运动中,它的“文学性”和“文学价值”才引发了大批学者的关注。1916年,梅觐庄在和胡适的通信中说,“文学革命当自从‘民间文学’(Folklore,Popular poetry,Spoken Language,etc.)入手,此无待言。”④这些流传在民间社会的口头传统被学者冠以“文学”之名,因其白话、通俗和自然等特征构成了对抗旧派文学、构建现代文学的一股重要势力。在以“活的白话”取代“死的古文”的文学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中,民间文学被许多学者视作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⑤的重要文艺资源。可以说,口头传统以文学的姿态参与并纳入了中国二十世纪初的思想文化革新和文学革命建设进程,同时,也造就了中国口头传统研究领域重视民间“文学作品”搜集整理的学科取向。

       简言之,反帝反封建时代思潮下的文学革命造就了口头传统文学性的发现,反之,这种文学性倾向又直接影响了口头传统文本的制作方式。既然被称之为“文学”,那么口头传统的呈现方式必定要向文学边界靠拢,以强化自身的文学特质,其最佳的参照对象便是作家文学。“在文学方面,学界普遍认为,只有与作家文学保持一致性,民间文学方可获得正统的合法的地位。”而民间文学以作家文学的文学观作为学术参照的重要举措便是将口头传统从实在的生活语境中抽离出来,将其转化为供书面阅读的纯文学作品,“因为作品是文学的同义语,只有以作品的形式才能给予民间文学以正当性。作品使民间文学乃至民间文学学科得以成立。”⑥因而,无论是二十世纪初的北大歌谣征集活动,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程,它们最终都是以带有标题的书面文学作品问世,除了政治目的以外,制作这些能够与作家文学相媲美的文学作品是证实和确认民间文学学科独立性的重要实践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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