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评论和艺术研究密不可分,谈“艺术评论工作者”的文化修养,同样也可以说是谈“艺术研究工作者”的文化修养。艺术评论工作者的文化修养有许多方面,本文只谈三点。 一、艺术评论工作者要有艺术感 艺术感就是艺术感受能力和艺术鉴赏能力。同一个艺术作品,在不同的人那里,感受是不一样的。如果缺乏艺术感,一首好诗,一幅好画,你看不出它的好,看不出它好在哪里。我们有时会看到,一个本来是很差的作品,低级趣味的作品,有人却以为它很好,把它捧得很高。艺术感是一种文化修养。举两个例子。 一个是纳博科夫的例子。纳博科夫是俄裔的著名小说家,写过《洛丽塔》《普宁》等名著。他在美国的大学里讲过俄罗斯小说和欧洲小说。他提醒大家要注意小说的细节,由此去感知小说内在的生命。例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本小说中,安娜·卡列尼娜和伏伦斯基初次见面时候的面部表情。小说写道,“他(伏伦斯基)感到非得再看她(安娜·卡列尼娜)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优雅内敛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那迷人的脸上露出尤其温柔的神情,让人心里不由得一软。”“在那短短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已经注意到了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违反她自己意志的东西在她的眼睛和微笑中满溢出来。接着,她刻意收起眼睛里的光亮,但那光亮随着隐约可辨的微笑仍然停留在她不由自主地闪动的唇角……”这些细节描写,安娜·卡列尼娜刻意收起光亮的眼睛,她的隐约的微笑,她的脸上的压抑的生气,把她的心灵、性格和命运都呈现出来了。再看安娜·卡列尼娜最后那个下午的细节。小说写道:“她等待下一节车厢。这感觉就像在河流洗澡时慢慢进入水中,她在胸口画了十字。随着这个熟悉的动作,年轻时代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突然,刚才还覆盖住所有一切的浓雾散开了,她看到了过去生命中那些明亮的时刻。”她往车厢底下扑去,“一个巨大无情的东西撞到她背上,拖着她向前。她祈祷,感觉到挣扎是不可能的”。“烛光亮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光芒万丈,为她照亮了所有的黑暗,发出噼啪声,黯淡了,永远消失了。”①纳博科夫的艺术感为我们照亮了《安娜·卡列尼娜》这部不朽经典的意象世界。 再一个是金圣叹的例子。金圣叹是明末清初的文学批评家。他是一位天才,对《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评点非常精彩。例如,《西厢记》中红娘有一段唱词:“一个糊涂了胸中锦绣,一个淹渍了脸上胭脂。一个憔悴潘郎鬓有丝,一个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过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黹。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笔下幽情,弦上的心事,一样是相思。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金圣叹批道: 连下无数“一个”字,如风吹落花,东西夹堕,最是好看。乃寻其所以好看之故,则全为极整齐却极差脱,忽短忽长,忽续忽断,板板对写,中间又并不板板对写故也。 这种“极整齐却极差脱”的语言形式,形成一种“风吹落花,东西夹堕”之美,这就是《西厢记》语言的形式美。金圣叹用他的艺术眼光,看到了《西厢记》的语言形式美,并且提醒读者来欣赏这种语言的形式美。 一个人的艺术感,可能有先天的因素。有的人可能对某种艺术有特别的天分。例如莫扎特小时候就能作曲,他有音乐的天分。但是艺术感的形成主要是靠后天艺术鉴赏经验的积累。俄国的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从小他母亲就要他读《战争与和平》,而且告诉他书里哪一段写得好,为什么写得好。塔可夫斯基说,《战争与和平》成了他艺术品味和艺术深度的标准,使他从此再也不能容忍那些文化的垃圾。塔可夫斯基能成为电影大师,跟从小经典对他的熏陶有关。 要培养自己的艺术感,必须要有对艺术作品的丰富的、大量的直接感受的经验。你可以听别人对你“说”他对艺术作品的感受,但这不能代替你自己的感受。清代大思想家、美学家王夫之用因明学中的“现量”来谈美感,他说的“现量”有三层意思,一是“现在”,二是“现成”,三是“显现真实”。“现在”就是指当下、直接的感受,是一种审美的直觉。宗白华先生经常说:“学习美学首先得爱好美,要对艺术有广泛的兴趣,要有多方面的爱好。”“美学研究不能脱离艺术,不能脱离艺术的创造和欣赏,不能脱离‘看’和‘听’。”②他说他喜欢中国的戏曲,他的老朋友吴梅就是专门研究中国戏曲的。他说他对书法很有兴趣,他的老朋友胡小石是书法家,他们在一起探讨书法艺术,兴趣很浓。他说他对绘画、雕刻、建筑都有兴趣,他自己也收藏了一些绘画和雕刻,他的案头放着一尊唐代的佛像,带着慈祥的笑容。他又说他对出土文物也很关注,他认为出土文物对研究美学很有启发。当时没有私人小轿车和出租车,他就经常背着背包挤公交车进城去看各种美术展览和演出。有一次,我进城去看一个婺剧(俗称“金华戏”,浙江省地方戏曲剧种之一)。演出结束,灯一亮,我发现宗先生也坐在那儿看戏。除了宗先生,当时很多北大教授,像周培源、邓以蛰等都喜欢进城去看各种演出和画展。我自己也有这样的体会。不仅要亲身体验,而且看原作和看复制品的体验也不一样。例如,15世纪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春》,过去我是看复制品,有一年到意大利看到原作,才使我感受到它有多么美。再例如,敦煌莫高窟158窟里有一座很大的涅槃佛像,过去我看过这尊佛像的照片,到了现场才真正被震撼了。走进洞窟,我们就感到这尊巨大的、无比华丽的佛像,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光芒。我们从佛像的足部,缓慢走向佛像的头部,惊叹大佛的气象如此宁静,如此安详,如此尊贵,如此完美。最美的是佛像嘴角的微笑,正是这微笑发出一种神圣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佛,也照亮了整个洞窟。我注视着佛的微笑,感到无比宁静,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我想这就是佛祖涅槃的境界,不生不灭的永恒境界。这使我联想到西方中世纪基督教美学家讲美学,他们总是把“美”和“光”联系在一起,真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