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若缺  

作 者:

作者简介: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大成若缺是老子哲学的名言,后来成为传统艺术创造的一条定则,它的核心意涵绝不是重视“残缺美”,不同于西方美学由断臂维纳斯引发的关于残缺美的讨论。它认为任何奠定于知识基础之上的“大成”——圆满,都是残缺,不存在一种知识分别之下的圆满之美。圆满只有在超越残缺与圆满相对性见解前提下,于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实现。传统艺术哲学将此称为“随处圆满、无少欠缺”。传统艺术以其支离、萧疏、残缺、破碎等形式创造,打破部分与全体、狭小与广大、破碎与整全等相对性知识计量,创造出世界上殊为独特的艺术面貌。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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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成若缺”是老子哲学的重要思想,也是传统中国艺术创造的一条定律。最圆满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残缺的。这句话的意思不是重视残缺,而是在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超越残缺与圆满相对的知识见解,从而达到处处圆满、无所欠缺的境界。如月印万川,处处皆圆。

      传统艺术哲学认为,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每一个生命存在都是自足圆满的,都是大全世界。传统艺术以其支离、萧疏、残缺、破碎等形式创造,打破部分与全体、狭小与广大、破碎与整全等相对性的知识计量,而追求艺术的“空谷之足音”。

      当下即是圆满,小中可以见大,不在于体量上的扩大,声色上的圆满,构造上的圆熟,而重在心性的推展,只有复归生命的真性,在直接的生命体验中,才能有真正的圆满俱足。万物皆备于我,若胶着在知识或目的性的控制上,世界万物永远不可能“备”于我,永远不可能有“圆满”,所以,“大成”于“不成”——残缺中得之。

      本文从传统艺术的具体形式入手,来剖析中国传统艺术中独特的“残破美”观念,这是一种与西方完全不同的艺术观念。

      一、支离与大全

      支离是唐宋以来艺术哲学中的一个概念,对它的重视,显示出中国艺术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重要倾向。这个概念由庄子提出。《庄子·人间世》曰:“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在庄子的哲学系统中,支离是与“全”——整体性相对的。它有三个基本特点,第一,支离其形,散漫无章,无法拼合,构不成整体,因而它不是整体中的部分。我们说一个存在,总是在某个整体中的存在,由整体存在方使此存在获得秩序。而支离,就是破坏这样的秩序,打破常规,斩断人们“完型”的冲动①。如这位支离疏,“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云云,超越了人们关于人的整体性的认知。第二,因无整体的归属,存在的意义只能从自身获得。支离就是互不隶属,所谓“四支离析”,各各自在,互不关联。如果我们由整体角度去看,它是零散的;由一个“完全”的视角去审视,它是凌乱的。我们说它不合某种规矩,而无“理”;说它不合美的准则,而露出“丑”,由此剥夺它的存在意义。第三,它的无目的性,支离其形,如散木,不能做桌子为人所用,不能打造成车轮用于交通,因而被弃置,进而逃脱人间戕害,得以终其天年,因其不“全”,故而能“全”其生命也。

      庄子将支离其形称为“大全”。大全者,与数量之大、整体之全毫无关系,它是超越知识分别的天地浑一之体,也就是他所说的“与物为量”。庄子说,为知识、目的左右的思维,如同“醯鸡”②——醋瓮中的小虫子蠛蠓,瓮上盖着大盖子,只知瓮中的琐屑,而不见天地真实情状。《齐物论》曰:“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小成,与大全相对,它以知识之成心,蚕食着作为大全的整体生命。我们游弋于“有言”的世界中,也即分别的世界,浮华的言说,如同一道帷幕,遮蔽了天地的真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果我们能自然无为,拉开这道帷幕,或者说揭开那个醋瓮的盖子,跳出瓮来看世界,便可有大全之观。这个揭开盖子的想象,就如同清张潮以观月来谈读书,也就是心性的拓展一样,他将人观照世界的方式分成三种,一是隙中窥月,二是庭中望月,三是台上玩月。从知识的窗户里跳出来,走到院外,走到天地中,去观无边的风月,便会有大全之观,否则都是支离之见。

      庄子假托一个人的“支离其形”,来说“支离其德”的道理。支离其形,是他所说的堕肢体;支离其德,就是他所说的黜聪明,也即老子所说的“上德不德”。以支离的方式,撕开知识和秩序的面纱,直面生命本身,建立生命新秩序。部分与整体、支离和大全,这种相对性的思维,是知识的见解。支离与整体相对而论,但不意味庄子强调的是部分,他的主要意思在突破整体和部分相互依存的关系,撕裂知识的罗网,如禅宗所说的,做一条“透网之鳞”——游出鱼网的小鱼,自然而然地优游。庄子“相忘于江湖”的哲学,就是这支离。

      《人间世》在论支离疏一段文字后,接着说:“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接舆,就是《逍遥游》中连叔所转述的那位楚国狂人,连叔说,听他说话,“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接舆者,所接天地之舆轮也。接舆这段话批评“临人以德”、“画地而趋”的行为,这样的人如同那个醋瓮中的小虫,不识天地本然,固守仁爱祸福之说教。接舆要走另外的道路。“迷阳迷阳,无伤吾行”中的迷阳,犹亡阳、无阳也,犹如老子所说的“见小若明”、“明道若昧”、“知白守黑”,一种脱略知识、道德之外的大智慧。“吾行郤曲,无伤吾足”中的“吾足”有双重含义,既指走路的足,又指充足之足。郭象注云:“曲成其行,各自足矣。”③正得其义。庄子借这位楚国狂人,说他的知白守黑、行曲自足的道理,从而丰富他的“支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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