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性是一回事,文学又是另一回事。文学性使文学成为一个非等级的艺术和书写体制,作者在其中论及任何人任何事。相应的,作为历史性的书写体制的文学,呈现给文学性的是其他艺术和书写体制所不能呈现的东西。(Dissenting Words 193-94) 从以上文段,可以发现两点:第一,文学性关涉到民主和政治性,它不是文学所独有,可以属于任何的艺术和书写体制;第二,文学比文学性多了一个限定词:历史性。这与我们认知的“文学性”似乎大相径庭。 我们知道,自文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关于何为文学性的讨论就从未停止过。学界大体上形成两大阵营,一是主张文学独立自足的纯文学论,把文学性定义为使一部特定的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一种独属于文学的特性;二是主张文学与社会历史联系的马克思主义观点,认为文学同样是社会的产物,置身于社会关系中,并由社会关系所决定,不存在纯而又纯或者永恒不变的文学特性。朗西埃指出,他对以上两种文学理论都不感兴趣,前者是“文学本质论”,“基于一种难以察觉的语言从属关系”使文学具体化;后者是历史相对论,把多个不同的问题糅合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作为书写体制的文学都是对过去作品的重新占有,这就模糊了任何一种建立正统的欣赏和阐释方法的主张。它将无限期摆荡在文学本质论与历史相对论之间。”(“Literature,Politics,Aesthetics” 11) 一、什么是文学性 考虑到朗西埃在国内学术界的接受情况,有必要先对“文学性”的法语、英语、汉语的翻译和使用情况做一个说明。“文学性”是20世纪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文论的关键词,最早由罗曼·雅可布逊于1919年提出,用的是俄语literaturnost,他把“文学性”定义为使某件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因素。此后这一定义在学界流传甚广,影响至今。根据比较文学学者张汉良教授的考察,其法语为littérarité;英语为literariness,也有少数译作literarity,但学界目前基本上统一用literariness;中译为“文学性”或“文学特性”。(张汉良20-21,34)朗西埃提及“文学性”,用的法语单词同样是littérarité。但是,朗西埃又多次提到,他所说的“文学性”并不是使文学成为文学的那种东西,恰恰相反,文学的根本性危机就来自“文学性”所指涉的词语的过度及其带来的文学的民主(Mute Speech 99)。也就是说,他的“文学性”是要让文学不成其为文学的,与literariness完全不同。但他在书写上用的又是同一个词语,这很容易带来理解上的混淆。比如,早期英译者就将其译为literariness;而汉语学界也一直都在用“文学性”来翻译朗西埃的相关用语。这种不做区分的术语使用和翻译给我们的理解造成了障碍,鉴于对“文学性”所作的“面目全非的改造”在朗西埃的文学美学思想中的重要位置,有必要更加慎重地对待朗西埃的“文学性”。 从朗西埃作品的英译本来看,在不同的作品中,我们会碰到两种英译literariness和literarity。随着英语学界对朗西埃译介的增多,研究也不断深入,学者们意识到虽然有着同样的字音和字形,但是朗西埃的“文学性”与学界的流行版本在字义上相差甚远。为了避免混淆,近年来,学界已达成共识,用当前比较不常用的literarity来翻译朗西埃的littérarité,以区别于流行版本的literariness。① 实际上,在2000年的一个采访中,朗西埃就被问到了这个问题:两个字面上一样的“文学性”,字义却完全不同,这很容易导致误解。朗西埃的回答相当直接: 对我来说,如果“文学性”指的是一种特定语言的“所有权”,赋予文本某种“文学的”品质,那“文学性”这个词就是空的,我的“文学性”与著名的“不及物性”并不一致。[……]我对“文学理论”不太感冒。我所说的“文学性”与“感性的分配”②有关。(“Literature,Politics,Aesthetics” 8) “文学性”在朗西埃的著作中出现最早是在1992年出版的专著《历史之名》。该书中两处用到“文学性”,表示完全不同的含义。第一处在法文版第108页,提到“历史角色的文学性”,关联到“人是文学动物”(Les noms de l'histoire 108),这与朗西埃之后对“文学性”的释义一致,他在另一篇文章解释了此处“文学性”的定义:“在《历史之名》中,我建议把‘沉默的文字’的这种可用性(availability)叫做‘文学性’。”(“The Politics of Literature” 15)第二处在法文版第153页,提到要划出“历史性与文学性的界线”,其中“历史性”是历史特性、历史本性,“没有这个界线就没有场所来书写历史”(Les noms de l'histoire 153)。可见,此处“文学性”相对“历史性”而言,是文学特性,更接近“使文学之为文学的本质属性”,而不是“沉默文字的可用性”。 《历史之名》以后,朗西埃有意识地把他所理解的“文学性”与通常意义上的“文学特性”作出区分,极少出现使用“文学特性”的情况了。比如,1995年出版的《歧义:政治与哲学》中,他更加直接地把文学性定位于“词语的过度”(excès des mots/excess of words),并由此关联了文学与政治,他写道:“现代政治动物首先是一种文学动物,处在文学性回圈之中,此文学性解开词语秩序和决定每个人位置的身体秩序之间的关系。”(Disagrennment 37)“文学性”首先在历史哲学和政治哲学的研究中出现,这说明了朗西埃的“文学性”并不局限于文学或者某个具体学科领域,而是指向所有的书写(writing)。与朗西埃把书写指涉为“自由言谈的不受控制的民主”(Philosopher and His Poor 40)相应,文学性指的是这么一种状态:“写下来的词语任意流通,没有一个合法的体制来规定词语的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的关系。”(“Literature,Politics,Aesthetics” 7-8)文学性的核心是词语的过度,就是词语对其所表达的既定意义的偏离,以及由此带来的巨大的不确定性,有可能形成词语和意义的新的联结。朗西埃认为这种新关系的创造可以类比于现实社会的组织。统治秩序和政治权力规定了存在方式、做事方式和说话方式之间的对应关系,比如柏拉图的城邦之内,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从事一定的工作,他说的话也和其他人不同,哲学家的话是真理,而穷人的话并不具有理性,与真理隔了一层又一层。在朗西埃看来,这种对应关系是权力运作的结果,是可以被改变的。这就是他所谓的感性的分配和再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