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马克思本人的毕生爱好。无论是他早年在浪漫主义影响下的诗歌、戏剧与小说创作,还是他一生对文学名著的阅读阐释,都表明了其人其思中文学与哲学的显著互动。马克思对西方文学经典的研习与化用,不仅满足了他的私人兴趣和个性发展,而且还内在地促进了他的思想发展与理论建构。马克思的理论著作中普遍存在修辞学上的“互文性”:这些文本始终与其所化用、改造和发展的其他文本之间保持着互动开放关系。这种互文性蕴含着马克思与世界文学经典之间持续不断的思想对话。在其最主要的著作《资本论》及手稿中,他大量化用《神曲》《鲁滨逊漂流记》《浮士德》等经典的修辞风格,孕育出了哲学、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文学之间跨越性对话的独特思想图景。分析《资本论》的修辞学,探究哲学与文学之间的对话关系,对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的思想总体性与理论建构机制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以马克思对世界文学经典的引用与阐释为基础,借助《资本论》中反复出现的“浮士德”“鲁滨逊”等形象阐发其理论主题和历史图景,进而,通过《资本论》中文学与哲学的对话关系把握其理论总体性。 一 浮士德式辩证意象与《资本论》的主题 从《共产党宣言》到《资本论》,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与未来走向的理论主题一直与歌德的“辩证意象”之间保持着深刻的隐喻关系。《资本论》的历史批判主题高度形象化地出现在《共产党宣言》第一节关于魔法师与魔鬼的比喻中:“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几十年来的工业和商业的历史,只不过是现代生产力反抗现代生产关系、反抗作为资产阶级及其统治的存在条件的所有制关系的历史。”①在这一比喻中,喻体“魔法师”的本体是资产主义生产关系,“魔鬼”则比喻先进的社会生产力,而“召唤”比喻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孕育、激发作用,“不能控制”比喻生产力逐渐脱离生产关系桎梏的扬弃、解构作用。其中蕴含的未来预见正在于,作为资产阶级社会掘墓人的新生主体即无产阶级使得先进生产力从失控转化为重新支配,从破旧的解构力量转换为立新的建构力量。抽象地看,这一比喻的核心逻辑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自我扬弃趋势的历史辩证法:主体召唤力量(肯定)——力量的失控(否定)——新生主体重新支配力量(否定之否定)。这正如本雅明的“辩证意象”概念所表明的,现时代总是怀着对过去时代的回忆而展开对未来时代的想象的②。 关于资本主义社会自我扬弃这一主题的比喻与歌德的辩证文学意象之间的互文关系值得深思。有学者考证,“魔法师与魔鬼”的比喻首先与歌德短诗《魔法师的学徒》直接相关③。这首诗的主要情节包含三个因素:魔法师学徒用咒语召唤扫帚自动扫地,魔力扫帚失控后引发水灾,魔法师归来并收拾残局。这一情节的内在辩证逻辑在于,主体通过魔法召唤某种力量(肯定),力量最终失控并破坏秩序(否定),另一主体通过魔法重新占有该力量并恢复秩序(否定之否定)。这一比喻与《共产党宣言》上述比喻的逻辑相似之处在于,都存在着力量的召唤与力量的失控这一从“肯定”到“否定”的发展环节,但在“否定之否定”环节的主体与方式上则存在深刻差异。《魔法师的学徒》中是魔法师本人即一个更成熟、更原初的主体重新占有力量,而在《共产党宣言》中则是无产阶级这一新生主体重新占有力量。也就是说,《魔法师的学徒》的辩证意象指向过去权力秩序的复归。这显然不同于《共产党宣言》指向未来社会的辩证法。这一差异要求我们必须越出传统解释的视野,在更广阔的文本语境中探寻马克思辩证主题与歌德文学意象的深层联系。 魔法师与魔鬼的辩证意象始终贯穿于歌德的创作历程中,特别是其毕生巨著《浮士德》。从《资本论》及手稿对《浮士德》的频繁引用来看,《浮士德》的核心意象与情节逻辑已经渗入马克思理解资本自我扬弃主题的形象思维中。那么,资本自我扬弃主题在何种意义上继承、化用了《浮士德》的辩证意象呢?这一问题涉及《浮士德》中的两次“召唤”。 首先是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第一幕“夜”中魔法师浮士德召唤“地灵”并最终放弃的叶公好龙式情节④。浮士德甚至不敢直面他自己念咒召唤出来的可怕地灵,没有力量理解或支配这一伟大魔力,因而不得不让对方离去。这一情节的核心逻辑在于:主体召唤力量(肯定),主体恐惧力量,未能支配力量(否定)。上述情节预示了《共产党宣言》中的“召唤—失控”主题,但却是“失控”的一种极端可能性。这种失控如此之彻底,以至于无法形成“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合题。因而,浮士德这一召唤的实际对象,就从其不敢直面的“地灵”转变为化作狗形进而化作书生的魔鬼靡菲斯特。 由此,《浮士德》第一部至第二部的总体线索可以理解为:作为人类代表的魔法师浮士德召唤魔力,与魔鬼靡菲斯特订立主奴关系的颠倒与再颠倒的契约;借用魔鬼力量,却逐渐被魔鬼引诱,因善成恶,进行一系列创造性破坏;最终因为善愿而获得上帝赐予的救赎与新生,人与神从分裂走向和解。这一恢弘的情节是人类文学史上最伟大深邃的创构之一,对现代性的分裂及其和解怀有深刻洞见,然而又呈现出一种大道至简的辩证逻辑:主体召唤和支配力量(肯定),力量逐渐失控和异化(否定),力量的升华与主体的新生(否定之否定)。这显然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中再现的资本自我扬弃逻辑具有意味深长的相似性。可以说,为了揭示现代文明的内在矛盾与未来趋势,马克思借助了歌德《浮士德》的辩证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