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3969/j.issn1007-6522.2019.06.007 中图分类号:I1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9)06-0079-18 一、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前史:近代古典语文学及其影响下的文学批评先声 众所周知,西方文学批评的源头在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诗学和诗艺,它们构成了西方文学批评学科的文化原型,当然亦成为英国文学批评的文化原型。但本文不拟讨论古希腊罗马的诗学和诗艺,也不拟讨论英国近代诗论尤其是浪漫主义诗人的诗歌理论,因为这些方面的研究成果已极为丰富。本文将学术目光置于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前史,即近代英国大学人文教育机构中的英国古典语文学研究,探讨英国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是如何既直接脱胎于古典语文学又如何超越古典语文学的。然后,探究英国文学研究是如何从英国大学近代人文教育的边缘走向中心,英国文学批评是如何学科化或如何构型自己的现代学术形态的。最后,简要探讨英国文学批评如何受到随后的英国文化研究之挑战,英国文学批评如何走向文化批评的。本文希冀通过上述英国文学批评学科史的谱系学追溯,获得对文学理论学科发展规律的某种认知和镜鉴。 古典学(Classics Philology)是一门以研习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为基础、对古希腊罗马文明进行多学科全方位综合性研究的学问,在西方教育、文化和学术传统中具有崇高地位。直至20世纪早期,古典学一直是西方最主要的人文学科,时至今日仍然是西方人文学科的基石。[1]与欧洲其他各国一样,近代英国大学的人文教育中心不再是神学教育,而是以古典语文学教育为核心的自由博雅教育。在英国文学批评兴起之前,英国学术界对于文学的研究依附于或寄存于古典语文学(Classical Philology)这种学术形态之中,尚未取得独立的学科形态。因此,本文的探讨就从英国近代大学的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研究开始。笔者不是外语专业出身,借鉴并综合有关的研究资料,我们可以发现,古典学是一个家族相似的概念,或称古学、古代通学、①古典语文学或古典文献学(英文为Classics、Classical Studies、Philology或Classical Philology;德文为Klassische Studien、klassischephilologie或Altertumswissenschaft),指的是对古希腊罗马文献的考证、校勘、修复、考古、整理、释义等,以此获得对古代世界的把握。其中,Classics、Klassische一词源自拉丁文的classicus,意为“最高等级的公民”,引申为“高级、权威、典范”等。Pzhilology、Philologie则源自古希腊语,由“philos”(喜爱)与“logos”(言语)复合而成“Philologia”,最早见于柏拉图的《斐多篇》,本义为“爱语言、爱文字、爱文献、爱知识”等,其实也即是语文学。② 德国著名古典学家维拉莫威兹在其《古典学的历史》一书开篇就给古典学下了一个权威的定义:古典学“从本质上看,从存在的每一个方面看都是希腊—罗马文明的研究。该文明是一个统一体,尽管我们并不能确切地描述这种文明的起点与终结;该学科的任务就是利用科学的方法来复活那已逝的世界”;“由于我们要努力探寻的生活是浑然一体的,所以我们的科学方法也是浑然一体的。把古典学划分为语言学和文学、考古学、古代史、铭文学、钱币学以及稍后出现的纸草学等等各自独立的学科,这只能证明是人类对自身能力局限性的一种折中办法,但无论如何要注意不要让这种独立的东西窒息了整体意识”。[2]1-2德国当代古典学家克拉夫特指出,直到19世纪,古希腊罗马时期及其文化都被认为是不可分割的研究领域,该领域形成了三个相互关联的学科,即古代史——研究古希腊罗马及其他相关民族的政治、经济、宗教和社会史;古代考古学——研究古希腊罗马的造型艺术;古典语文学——研究保存下来的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文学。古典语文学的兴趣不局限于“美”文学,也包括古希腊人和罗马人的专业文献(哲学的、专门科学的、纪实学的),从事古典文献的修复、笺注和阐释。[3]在作者看来,古典学的核心是古典语文学。毫无疑问,古希腊罗马文献及其语文研究本身是古典学的源头,但是,古典学不是古典文献本身,而是对古典文献和文化的研究。在西方世界,古典学是一门历史悠久的学问,其源头可追溯至公元前三世纪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里亚学派的学者们对古代希腊文献的校勘和整理。但是,古典学的真正发端始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重新发现和崇拜,进而热衷于研习和传播古典文化。换言之,古典语文学的雏形虽然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亚历山大时期就出现了,但毕竟被中世纪基督教和圣经研究遮蔽了近千年。因此,古典学真正发端于作为近代序幕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复兴(Renaissance)不仅是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再生,更是一种近代人文主义文化的新生,在这里,古希腊罗马的文化复兴是服务于新兴资产阶级的世俗主义社会思潮的。可见,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的兴起应当直接归因于文艺复兴对西方古典人文传统的再次发掘。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试图用复兴古代世界的文化来打倒封建中世纪的宗教文化,他们渴望将古代希腊和拉丁文化同化为现代生活的一部分。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因而实际是近代西方诞生的一门综合性极强的现代性人文学科。③与“古典学”对举的是“东方学”(德文为“Orientalische Studien”,英文为“Orientalism”(或“oriental studies”)——近代西方学者对东方古代文化的综合性研究。古典语文学在近代意大利复兴之后,接着由意大利播撒于法国、荷兰、英国及欧洲其他国家,集大成于18、19世纪的德国。自18世纪下半叶开始,古典语文学进入所谓的“德国时期”,并开始有了一个规范和统一的学科名称。由于有众多人文主义者、新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推动,有众多作家、艺术家、艺术理论和艺术史家以及考古学家的合力参与,德国古典语文学后来居上,古典语文学进入其学术史上的黄金时代即“德国时代”,以至于人们把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与德国密切联系在一起。后起的德国以古希腊为师,掀起了对古希腊文化的仰慕和研究的热潮,以求追赶师法古罗马的法国,先后涌现了多位举世闻名的古典语文学家。例如,温克尔曼在其《古代艺术史》一书中提出,希腊艺术的美在于“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4]此后的莱辛、歌德、席勒、赫尔德、施莱格尔、荷尔德林等德国作家以及德国古典哲学家们都有一种追慕古希腊的文化乡愁。作为学科的德国古典学的正式兴起始于18世纪后期的沃尔夫时期。“第一个以studiosus philologiae自况的人,是现代德国学派的创始者沃孚(通常译为“沃尔夫”)F.A.Wolf,1777年4月8日,他在哥廷根大学的入学考试表单里这么形容他自己(译者按:他入学时填报了一个大学并不存在的语文学系),从此即有‘语文学之诞日’一说。”[5]鉴于当时德国大学尚不存在这一专业,学校乃为此专门设置了这个新的古典学专业(studiosus philologiae)——正是沃尔夫沿用了“爱言”这个古希腊文的词语。沃尔夫遂被视为现代古典学学科的创始人,他研究的问题正是希腊化时代学者们特别关注的荷马史诗,其著作《荷马导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也成为现代德国的古典语文学学科的开山之作。时至1807年,沃尔夫对philologiae顾犹怅怅,盖因此名被亚历山大里亚时代的同好们限定于仅文献研究一域,排除文艺鉴赏,而近代又屡屡被视作与语言研究之科学同义。沃尔夫因而创造了一个新词即(Altertumswissenschaft,或译为“古学”“古代通学”),以取代传统语文学的“klassischephilologie”这一名称,意为“古代事物之科学研究”,这个新词遂成为德国古典学更为通行的学名。沃尔夫不仅力主古典语文学与神学分离,正式确立了古典语文学在现代德国大学中的学科地位,而且进一步强化了其作为历史科学(尤其是精神史、文化史、心灵史)的学科特性;同时将实证科学方法引入古典学研究,使之更具系统性。正是这种历史科学精神和实证科学精神滋养和哺育了几代德国学人,并产生了像赫尔曼、蒙森、维拉莫维茨这样的古典学大师。1809年,语言学家兼教育家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被任命为普鲁士教育部长,改革普鲁士的教育体系,建立了以古典文化学习为核心的课程体系,进一步推动了德国古典语文学的发展。洪堡所创办的柏林大学成为现代大学的蓝本,也是19世纪德国古典语文学研究的学术重镇。正因为此,有论者指出,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西方古典语文学研究在19世纪的德国攀上了其学术史上的巅峰。[6]从19世纪一直到20世纪前期,古典学都是西欧乃至北美中高等教育的基础,古希腊文和拉丁文是大学生乃至中学生的必修课程,当时很多西方学者和思想家都具有深厚的古典学素养,掌握这两门语言更是进入学术研究领域的必要条件。例如,卡尔·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古希腊哲学的《论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自然哲学之差异》,而尼采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希腊悲剧的《悲剧的诞生》。后来居上的德国古典语文学又反过来影响了欧美各国,使之发展成为一门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学科。总之,西方古典语文学虽以古代文化为研究对象,却并非一门古代学术,而是一门随着人类心智进步而发展的、以古代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具有现代属性的人文学科,它在近代西方人文教育中的地位,一如神学曾在西方中世纪所处的地位,具有现代性、整体性、语文性、历史性、实证性、人文性等特点。